(载《东方早报》)
农历七月十五是传统的中元节,即俗称的“鬼节”。 说是“鬼节”,我以为有对祖先大不敬的意味。因为这个节日是专为奉迎死去祖先的灵魂、追思祖先之功德而设立的。尽管在上古一直到秦汉时期,“鬼”可以指一切死去的人,祖先也不例外。但到了明清以后,“鬼”已具有明显的贬义,所以我国的媒体常将日本的政要参拜供奉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称为“拜鬼”。
清明节偏重于“上坟”,在春暖花开、草木开始生长的季节,去祖先的坟茔前拜祭,顺便查看坟墓是否完整,也有向外人确权的含义:此坟墓尚有后人,此坟地是有主的。而中元节则偏重于情感上对祖先的感谢与追思。大约此时瓜果、米麦已经成熟,可以用收获的新米与瓜果来感谢祖先的庇佑。
我所住的小区,大多是外地来北京的年轻居民,离家乡千山万水,自然也就看淡了这个节日。但在我位于湘中的家乡,这个节日至今仍非常隆重。在中元节的前几天,家家户户要“接老客”,把祖先的灵魂接回家供养,一日三餐都斟好酒、盛好饭,让祖灵先品尝。而平时调皮捣蛋的小孩子,那几天多也规规矩矩,好像死去的爷爷、奶奶回家来了,和自己坐在一起吃饭。而到了七月十五的晚上,就是“送老客”,大人带着小孩在村口烧纸钱、摆上蒸好的糯米粑,送祖先的灵魂回到他阴间的住所。把祖先称为“客”,或许体现了中国人将死去看成远足,回家已是客人了的豁达生死观。同时,这样的习俗,也是传统的“祭如在”、“事死如生”的观念的反映。如果说八月十五的中秋节是中国活着的人全家团聚的节日,那么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则是活着的人和死去的祖先超越阴阳两界的团聚节日。这样的温情节日,怎么能用恐怖的“鬼节”来命名呢?
中元节这一中国传统节日,却发端于诞生在印度的佛教。中元节就是佛教的“盂兰盆节”,为了纪念释迦牟尼一位以神通著称的弟子目连犍地狱救母。据说目连的母亲生前作孽太多,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受尽了苦难。目连知道后,不顾个人安危下地狱,经过千难万险救出了母亲。我们知道,佛教诞生在印度时,僧侣出家就是无君无父的化外人,以平等之态度悲悯世间万物,而不是单单因为国王有权而尊敬他,所以有“沙门不敬王者”之说,同样要放弃俗世的姓氏和家族,和中国传统的光宗耀祖是反着来的。但是佛教到了中国要生存、要发展,必然不能违背中国传统的价值理念:忠孝。目连救母的故事就是中国传统的孝道和佛教的果报观念杂糅,经过时间的冲刷,土、洋结合得浑然一体。可以说,中元节是佛教中国化的范本。
从中元节,我认为可以延伸出一个话题:传统文化如何延续下来,又如何因时而变?没有一种一成不变的传统,就如今日炒得火热的“国学”,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各个时代的“国学”是不一样的。不单单是载之于典籍、附着于文物的显性文化是不断变化的,就是存在于普通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隐形文化,也是在变化的。秦、汉乃至唐、宋人的民情风俗、审美趣味和明清肯定是不一样的。如佛教的因果报应和轮回,在秦汉以前,中国人就很少有此种观念。但是,外来文化的冲击不可能一下子就让传统文化变得面目全非,必然要和传统的文化碰撞、较量、相互抵制再到相互影响、相互借鉴,最后慢慢地融为一体,新的传统就产生了,但和旧的传统又不能截然分开。以中元节为例,佛教来中国,要想吸引信众,必须迁就本土的价值观,于是中国的佛教十分推崇忠君孝亲。明末的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来中国后,其实看到了这点,他写文章大力鼓吹天主教和儒学之间的共同点,提出“补儒斥佛”,他希望用迎合中国传统价值观的方式,让天主教来代替另一种外来宗教-----佛教,成为中国老百姓重要的信仰。他此举遭到西方一些天主教人士的批评,认为这样是让天主教“不纯”。而鸦片战争后,紧随坚船利炮后面的基督教(包括天主教新教),或许对中国的态度已非利玛窦所处的时代,而是占有心理上绝对的优势,因此不愿意“迁就”在他们看来落后的中国习俗。比如对中国人敬天法祖就很不屑,不允许信教的人再拜祭祖宗,如此两种文化的矛盾就可想而知。近代史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李劼人的小说《死水微澜》中,在清末成都的郊县,有一位因信了洋教而不供奉祖宗灵位顾天成,被全族人扫地出门。设想一下,如果基督教顺着利玛窦的路子,就如佛教西来那样,一点点地渗入中国人的生活方式,那么今天,也许成为了中国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了。就如中元节一样,现在没人说它是“洋节”。
文化传统不可能停滞像一块化石,有生命力的传统一定能不断地吸纳新的东西,从而生生不息。而东、西方的价值观、生活模式也非界线分明,你死我活的,是可以慢慢地融合在一起,在这方水土上长成参天大树。今日谈中国传统文化,谈中国文化遗产,如果去掉寺庙、佛经,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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