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东方文化周刊》)
中国人在人际交往中,讲究的是含蓄、委婉,话不能说得太透,因此老外来中国,往往由于中国人说话不那么干脆,留点弦外之音让对方揣度,而如坠云里。
中国传统官场即使是官员索贿也很有讲究。下级向上级送钱,要安一些好听的名目,如“节敬”“冰敬”“炭敬”。意思是说过节时送些礼物,或者夏天馈赠些钱去买冰祛暑。如此显得是温馨的人情往来。
春秋时,中国社会人际交往这些特点就具备了,而且现在的含蓄,比起那时候,就显得很没文化了。譬如,一个县太爷带着司机到下面的乡镇检查工作,吃饭时上当地某特产如酒或鱼,吃完饭司机给乡镇负责人说:刚才首长喝你们乡镇产的那个酒,感觉很好。——这就是暗示当地再拿一些酒放在后备箱里带走。在中国官场,几乎没人听不懂这种暗示。但春秋时的人说类似的话,要雅致得多。
鲁昭公元年(公元前541),晋、楚两大超级强国再次在郑国的虢地会盟,重申襄公二十七年在宋国的弭兵之约。——是年,楚公子围娶亲于郑,会盟算是捎带的事。鲁、齐、宋、卫、陈、蔡、郑这些中原列国也都被纠集过来与会。鲁国派出的是该国的老外交官、政治豪门“三桓”之一的叔孙豹(又称穆叔)。
就在会盟期间,鲁国的当国者、“三桓”的另一家季武子出兵攻打临近的莒国,夺取了郓(今沂水县)。鲁国在晋、楚、齐面前是弱国,而在莒面前,则是强者了。莒国打不过鲁国,就派人到盟会上向主持国际秩序的楚、晋告状。楚国本来就很不满鲁国紧随晋国——人家两国是姬姓兄弟治国嘛。楚国代表团团长公子围说:这鲁国也太放肆了,我们的和平会议还在召开,他竟然公然入侵他国。摆明了不把和平条约当回事。建议将参加会盟的鲁国特使叔孙豹杀掉,以示惩罚。
当然,杀叔孙豹不是楚国一家能决定的,必须征得另一个大国晋国的同意。晋国的代表团团长依然是赵武(亦名“赵孟”,世人尊称“赵文子”)。跟随他来到郑国的家臣乐桓子,扮演秘书角色。趁机向叔孙豹索贿,说我可以替你向我家赵老爷求情。但问人要钱,却不明明白白说出来,而是说“请带”。——说向鲁国使臣讨要一条腰带。叔孙豹没有给乐桓子任何金钱,他的跟随梁其踁劝他:“货以藩身,子何爱焉?”意思是花钱买平安,即将遭遇杀身之祸,你还舍不得那些钱干什么?
叔孙豹义正言辞说了一大段话。他说我参加诸侯之会,是为了保卫国家不受侵犯。我如果以贿赂晋国人自己免遭祸害,鲁国必然会受到楚国等国家的攻打。这是给国家惹祸,还谈什么保卫国家呢?虽然,这大祸是季武子惹出来的,可鲁国又有什么罪?我奉命出使国外,季武子在家守国,一直就这样分工的,我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可乐桓子派人来索贿,不打发点什么,他还会继续来要钱。——于是,叔孙豹当着对方来人的面,把衣服撕了一条给对方,并说我们的腰带太狭窄恐不成敬意,只能撕一条衣帛代替了。
乐桓子的愤怒可想而知,于是他将过程向赵武汇报。赵武却对叔孙豹的表现大加赞赏。说叔孙豹面临被杀的灾难而不忘国家安危,这是忠;面临危难而不越位,这是信;为国家而不用贿赂以求免死,这是贞;谋国处事以这三点出发,这是义。有次四点,怎么能被杀呢?
于是赵武与楚国使团会面,恳请楚国放过叔孙豹一马。其理由是:鲁国虽然有罪过,但是使臣叔孙豹为了国家不怕死,又敬畏楚国。阁下放过这样的忠臣,能够劝勉左右的楚国大臣效法于他,有利于楚国;邻国之间为了边境的城邑反复争夺,这是常有的事情,夏、商和周朝明君在位时,都有这类事情,何况我等执政呢?再说,楚国对邻国之间争端,也会找个理由出兵的;再说,鲁国和莒国争夺郓地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何必理会;而作为盟主,只要不是影响社稷的大事,不必去理会。如此就少劳烦其他诸侯国(因为兴兵伐鲁必然以联合国军名义,其他诸侯国有出兵出钱的义务),宽宥贤人,减少烦扰,诸侯才会更拥戴楚国。
这番话说理充分,而且给楚国戴了高帽子。楚国也不能不管晋国的态度强行出兵,于是就坡下驴,给了晋国的面子,没有杀叔孙豹,也没有讨伐鲁国。
赵武比乐桓子更讲政治。鲁国是晋国忠实的同盟者,如果因为索贿未成,而不顾盟国使臣安危,看着叔孙豹被杀,这事声张出去,晋国和赵武在诸侯国里面还有什么威望?
所以,好的领导应当考虑得比秘书更长远,而不是受秘书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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