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一本书稿倒数第二章,今日高考,发出来纪念二十一年前那个七月)
我们班的考场被安排在离学校越800米的镇中,这是所依山而建的初级中学。
7月7日开考的前一天,姐姐特意请假从乡卫生院赶来,当时她怀孕已6个月了,挺着个大肚子为我做饭。姐姐的厨艺很好,那几天我吃得香,睡得香。直到我大学毕业,工作了几年后,有一次闲谈,母亲才告诉我。那时候成家不久又马上要抚养孩子的姐夫姐姐,窘迫到几点,15号才发工资,他俩兜里连5元钱都没有。为了不影响我考试的发挥,在我面前两人一点也没有流露出焦急的神色。姐姐找到一位邻居说,我弟弟明天就要考试了,我得为他做点好吃的。如此她从邻居那里借了10元钱去买肉。
一般的复读生,考试时心理负担比应届生重,而我在7月7日走进考场,第一场考试拿到语文试卷,粗粗浏览一下,便吃了个定心丸。几乎所有的试题,都相当有把握。特别是作文,可以说超水平发挥。那年的作文试题是让考生代写一封信。一位考生喜欢历史,填报高考志愿时想考大学的历史系,而他父母认为历史系不好分配,没有前途,一定让他填报财经类专业。他很苦恼,你作为他的朋友,给他写一封信劝导。
用老家的话来说,这样的题目简直就是进了我家秧田了。------每家用来育秧的田,一定是最肥沃,产量最高的。我接这个题目大大浇了自己的块垒。当然,作为善于揣摩命题老师心态的我,先要在道义上摆出一副正确的态度。先在信中对他说,父母这样的想法,固然使你苦恼,但你要理解父母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你好好,云云。只要你诚恳地和父母交流,父母会理解你的,没有父母不希望孩子开开心心。然后,笔锋一转,大讲一个人要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才能成功,世上再风光的行当,如果不喜欢,会索然无味。还引用了《论语》中的一句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然后再大谈只重视数理化、财经类专业,轻视文史哲的短视,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民族,如果没有优秀的人才去从事历史研究,不可想象。举了民国初年“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国外”这段中国史学研究的痛史。高考文章,基本上就是现代八股文,要写好,写得让阅卷老师赞赏,很不容易。首先政治上要无比正确,要有点现代版替“圣人立言”的味道,也就是说高度要向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社论看齐。但光这样还不行,还得有文采。两者都有了,基本上能得高分。而我在这二者之外,自得的是书法还过得去,因为心态好,前面的题目很快做完了,作文写起来很从容。用不错的行楷一笔一笔写完,连一个涂改都没有。------也算是现代“馆阁体”吧。
那年高考语文题目,老师的普遍评价是很难,特别是前面70分的基础知识。120分的满分,能超过72分的及格线都不多,我同学中那些平常语文成绩好的考到80多分,就相当不错了。而我那年考了113分,全市九县三区语文成绩第一,这一门,就拉下多数考生几十分了。
有了第一场语文考试的超水平发挥垫底,后面的考试就一顺百顺了。谢天谢地,我最害怕的英语,试题出得相当的容易,而我擅长的历史、地理,试题难度和语文差不多。那一年,对我而言,真是国家不幸个人幸!
考完回家,我心里虽然暗自高兴,但不敢表露出来,因为我不知道别人考得怎么样,在考完后对答案估分时,我尽量保守,就这样,我估计至少能考490分,这样的分数,在往年考大本应当没问题,但考虑到今年十分特殊,招生数肯定大幅缩减,又不免担忧。
回家后,好似肩上放下了千斤重担,躺在床上,对进屋来问话的父亲爱理不理。我父亲着急得狠,他很难想象我这个他最器重的儿子,再一次高考折翼。于是轻轻地问我:是不是没考好。我回答说:不敢讲考得蛮好,但我想应该师专是有得读。父亲一听,说只要有个师专读,摸到个铁饭碗,那就谢天谢地了!还要想什么洋味?-----“洋味”,即非分之想。
高考虽然完毕,但湘中农村最残酷的考试还在等着我,这就是“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顶着大太阳,站在发烫的水田里收割稻子,过两天又水田犁耙好,插上秧苗,这是迄今为止我认为最累人的活,现在让我想起“双抢”的往事,仍心有余悸。那一年暑假,更是特殊,以往要请假回来干活的姐姐怀孕了,显然不能下田,哥哥在外当军官,我和弟弟当然就是最主要的劳力了。收稻子,是一个需要高度协作才有效率的工作,两人踩打谷机脱粒,两人递割下的稻子,还有一个老人在打谷机后仓将碎叶和湿湿的稻谷分离,并即时撮到箩筐里,还有几个人在割稻子。于是亲友之间“换工”是常态,今天大伙将这家一丘大田的稻子收完,明天就去另一家。------这似乎又回到“人民公社”出现之前的“互助组”时代,这种农户之间的互助当然是必然的,但这样的互助是基于彼此平等自愿、公平协商,而不是靠行政权力强行推动的“被集体化”。
大约是7月20日左右的一天晚上,我和弟弟刚从一位同行政村但不同自然村的堂姐夫田里换工回来,疲惫之极,又因琐事和父亲吵了两句嘴,晚饭都不吃,脚上的泥巴没洗干净,就躺倒在床上。刚要睡去,外面喧哗,一位本家叔叔大嗓门嚷着来找我,让我快起来。
我爬起来从里屋走出,他面带笑容地说“恭喜恭喜”。他刚从县城办事回来,碰到我姐夫,我姐夫从学校里看到了我高考的分数,让他捎口信给我,说考得相当不错,让我明天马上去县城,等待录取分数线下来后即填志愿。6门课满分640分,我考了520分,加上上个学期参加全国高中生作文竞赛获得的三等奖,还能加10分。我揣摩着这样的分数,考一个重点本科是没一点问题了。
那一刻,我觉得屋里15瓦的电灯,散发的光芒是那样明亮,连日来所有的疲劳一扫而光,我意味着这530分对我意味着什么。从此,我再不是山沟沟的农民,我告别了祖祖辈辈在田里耕作而仅仅维持温饱的命运。我感觉到这18年来,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幸福感,让我有点晕眩!以前读《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后疯了的那一段,还不太了解。这回,我实实在在觉得范进却有疯掉的理由。
不但我,我的父母也脸上笑开了一朵花。母亲马上去做晚饭,那天的晚餐格外丰盛,父亲说,喝了这么多年的酒,这餐饭的酒格外好喝。
第二天大清早,我起来,换了件干净的衬衣,穿上已经十来天没上脚的凉鞋。------一回家干农活,都是整日打着赤脚走在田埂上,脚底磨出厚厚的一层茧,一般的荆棘根本刺不进去。照样是走几里山路,再搭农用车,然后换客车到了县城。那一个早晨的山路,我走得飞快,浑身似乎有使不完劲。
到了学校,去教导主任廖老师的家拿分数条,廖老师是在我一年前来复读时拒绝我的那位。此刻对我格外的热情,说你怎么变得这样黑这样瘦,农村里“双抢”的活累人吧,这下,你算是彻底甩脱锄头了。他说,目前就他所知,全县文科考生我的分数最高。------后来才知道,隔河的一中有位复读生,他去年考上大专放弃了,这次考了521分,但他没有加分,算上加分,全县文科生我是第一。
拿着那张薄薄的分数条,我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将每门的分数累加,确信这个保证我跳出农门的分数是我考出来的,人家没有算错。然后去曾老师家表示感谢,曾老师看到我,笑逐颜开,说,没想到,真没想到,你放了个卫星,你的成绩在全班一直没有冒尖过,我还想你能考上个专科就不错,哪想到这样超水平发挥。
看着曾老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我眼角湿润了,用言语无法表达我对他的感激之情。如果不是他一年前凭自己的资历和威望,硬要收留我,我再回到原来那所高中,今年能考成什么样?也许能上一个大专就是万幸。
几天后,分数线划定。果然受时局的影响,那年招生大幅度缩减,全县文科上重点本科的不超过10人,我算上加分,超过了20分,算是最有把握的。W和小鹿,考分距大专录取线还有好大的一截,这也在她俩意料之中。特别是W,她真心地为我感到高兴,不过也略略有些惆怅。我考得太好了,凭她对我的了解,我填报的大学,一定会远离湖南。
县招生办主任和我叔叔是故交,我那位在县城工作的叔叔是家族的顶梁柱,其他隔得很远的亲戚他常常帮忙,此刻亲侄子考了高分,他的高兴劲不用说了。填报志愿那天,他带着我去招生办,咨询那位主任。那时候,高校的资讯远不如现在这样充分,尤其在闭塞的小县,哪个学校怎么样,招生办主任的意见最权威。在招生办,我碰到了青梅竹马、同学十一年的柳青,她那位著名的“状元”三哥陈前辉带着她来填志愿,她只上了大专线,最适合选择的学校几乎就是邵阳师专。已经有差不多六年没见到前辉,昔日乡下伢子的形态,在他身上没有了一丝一毫,举手投足间,他有一种让人艳羡的气质。我想,几年后我也会是他那样子。我向他咨询能否填报他所在的北京大学。他说,往年你这个分数差不多,今年我不建议你填报,一是北大今年招生不到往年一半,还有,所有学生得军训一年,读五年才拿到本科文凭,不划算。我看了看招生资料,问他填报提前招生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怎样?他说,你可千万别填,这是个团校,这个学校提前招生,好多高分考生被它提前招过去了。要读大学,你得读一所有历史的综合性大学。
招生办主任对我叔叔说,保险起见,我看兰州大学不错,这个学校的学风好。这番话,很合我的心思。我想起了几年前看过的长篇小说《千古之谜》,作者杨镰并不是个很有名的文学家。这部小说写的是一批考古系的学生在新疆大漠中发现英苏古城的故事,很吸引我,我也幻想着去西北大漠中探险、考古。而兰州大学是第一批重点本科中最靠西北的一所大学,很遗憾,那一年兰州大学历史系停止招生。于是退而求其次,我第一志愿填报兰大,所填的专业中第一是新闻系,第二是中文系。我想,当不成历史学家,那就当记者吧。
凭我的分数,被地理条件较差的兰州大学录取,我想几乎不会有什么疑问。于是,回家静等录取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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