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花》案”曾在官方史学中是一件讳莫如深的事,直到1990年王实味被宣布平反,这件事才开始一点点去除历史的迷雾。
简而言之,这一案件是:奔赴延安的作家王实味在1942年写了一篇讽刺延安“等级社会”的杂文《野百合花》,被错误地批判,打成“托派”并被关押,1947年被杀。尽管不能说王实味的死完全是因为这篇文章,和其桀骜不驯的刚烈性格亦有很大关系。但当时从“国统区”去延安的许多作家都有这种文人的臭脾气,若无这篇惹祸的文章,王实味也可能不得志,但不至于被自己的人杀掉。
《野百合花》的“前记”以一个共产党早期的烈士为反衬,来批评 “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的延安的升平气象:
“在河边独步时,一位同志脚上的旧式棉鞋,使我又想起了曾穿过这种棉鞋的李芬同志——我所最敬爱的生平第一个朋友。想起她,心脏照例震动一下。照例我觉到血液循环得更有力。
李芬同志是北大一九二六年级文预科学生,同年入党,一九二八年春牺牲于她底故乡——湖南宝庆(即邵阳)。她底死不是由于被捕,而是被她底亲舅父缚送给当地驻军的。这说明旧中国底代表者是如何残忍。同时,在赴死之前,她曾把所有的三套衬衣裤都穿在身上,用针线上下密密缝在一起。因为,当时宝庆青年女共产党员被捕枪决后,常由军队纵使流氓去奸尸!这又说明着旧中国是怎样一个血腥,丑恶,肮脏,黑暗的社会!从听到她底噩耗时起,我底血管里便一直燃烧着最勐烈的热爱与毒恨。每一想到她,我眼前便浮出她那圣洁的女殉道者底影子,穿着三套密密缝在一起的衬衣裤,由自己的亲舅父缚送去从容就义!每一想到她,我便心脏震动,血液循环得更有力!”
文中提到的烈士李芬,是我家族里的长辈,然而,少年时很少听族中老人讲她的事迹。年岁稍长,去翻阅族谱-----也没有对她事迹的记载,而一些本族乡绅架桥铺路等善事却事无巨细载之于书。我分析原因,一是当时重男轻女,已经出嫁的女子是泼出去的水,没资格入娘家族谱的;二是吾家族族谱第三次修订时,是1946年,正值国民党当政,反对国民党而牺牲的烈士在官方语言中是“逆”“匪”,1949年后,她为之献身的政党取得了政权,她被尊为“烈士”,但由于王实味因用她的牺牲批评延安的现象,受池鱼之殃,于是官修历史也不愿大加宣传。
我们家族在湖南邵阳县北路(今已大部分属于新邵县)繁衍500余年,在1984年第四次修谱时,已有5、6万人,分为四支,我家属于湴田一支,而李芬先辈属于白水洞那一支。白水洞在距我家约15公里的严塘镇,此处有佳山水,宛若陶渊明《桃花源记》所描写,族谱中的《山水志》记载了许多文人墨客游白水洞所做的诗赋。
在上世纪20年代,一些女子追求自由平等,往往源于不幸的婚姻。邻县新化的女作家谢冰莹——写《女兵自传》《从军日记》的那位,如此。李芬亦是如此。李芬1904年出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1918年考入邵阳爱莲女子初级师范,这是由邵阳第一代女留学生滕卓创办的简易乡村师范。1921年奉父母之命成完婚,婚后她冲破樊篱考入长沙女子师范学校,后当选为长沙学联代表,受到校长徐特立的器重。1926年春,李芬回邵阳分娩,生下孩子后不久丈夫病逝。她不愿意留在家乡“守节”,1926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在北大,和同学王实味相识。从《野百合花》所流露的情感可知,王当年曾热恋过这位坚强而聪慧的湘女,大概是由于自己新寡,又有孩子,李芬没有接受王实味的爱。1927年12月,在组织安排下,李芬回到了故乡从事地下工作。回家后,正值她父亲逝世不久。其弟尚幼,作为长姊,又见过大世面,在家庭财产的处置上或许有很大的支配权。1928年初,为支援中共湘西特委组织的邵阳、武冈一带年关暴动,她拿出父亲遗产用于购买枪支弹药。因此,她的伯父怀恨在心,认为已经外嫁的女子处置娘家财产实乃大逆不道,除掉亲侄女,自家就可能得到兄弟的部分财产,于是便向当地驻军告发了这位中共邵阳特区城东中心支部书记。——《野百合花》中所言的“舅父告密”是一个小错误。中国传统社会里,只有同姓的兄弟、侄子才可能分得部分财产。
我一直猜测李芬是艺垣公的直系后裔。公名维翰,艺垣是他的表字,号筱园,为同、光年间书画家,当过南昌知府,署理江淮道,是湘军系人物。李艺垣是我们家族近世最显赫的人物,第二次修谱即由他主事。他也属于白水洞那一支,这样人物的直系后裔,女孩子才可能饱读诗书。——可惜族谱不载女性后裔,李芬死后又声名不彰,我没找到确凿的证据。
秋瑾的父亲秋寿南一直在仰食于湘军系 ,后来他把秋瑾嫁给湘乡王家。他曾做过李艺垣的下属,李艺垣在南昌当知府时,将住宅取名“慕莱堂”——即羡慕老莱子娱亲之意,刻印了《慕莱堂诗集》,听说秋寿南的女儿有大才,遂通过老友求才女题写诗文以贺之。秋瑾尽管未必瞧得起老官僚,但父执辈的请求无法回绝,便写了一首词《临江仙·题李艺垣慕莱堂诗集》:
忆昔椿萱同茂日,登堂喜舞莱衣。而今风木动哀思,音容悲己邈,犹记抱儿时。
南望白云亲舍在,故乡回首凄凄。慕莱堂上征歌辞,弟昆分两地,愁读《蓼莪》诗。
从李艺垣屈尊向秋瑾求诗可看出,他是一个比较开明的官僚,因此也就能理解,他重视家族女子的教育。
李艺垣在民国初年就逝去了,他恐怕想象不到自己的家族,也会涌现一位秋瑾那样的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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