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文史参考》专栏)
笔者曾撰文讲述明末殉难于河南新郑的县令刘孔晖,其殁后十数载,骸骨得以埋回故乡——湖南邵阳城内的濂溪书院旁。此书院前面有一池碧水名“爱莲池”。
濂溪书院之得名,乃是为了纪念理学的开山鼻祖、北宋大儒周敦颐(周敦颐号濂溪先生),“爱莲池”同样出自其撰写的千古名篇《爱莲说》。凡中学文化程度以上者,十有八九能背诵《爱莲说》中的名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也应当知道此句是周氏以君子人格自警自励。但何谓“理学”,何谓“君子人格”,今日国人,知之者恐怕不多了。因为在并不遥远的几十年前,“理学”曾作为“存天理灭人欲”的假道学被大加挞伐,而中国传统道德与审美所推崇的温润谦和之君子人格,亦被爱憎分明、痛打落水狗的“革命人格”所替代。
考诸史册,宋代以来,全国各地的书院重名者最多的恐怕是“濂溪书院”,江苏、广东、浙江、四川、江西、湖南等地均有濂溪书院。如广东广州的濂溪书院、浙江诸暨的濂溪书院、江西赣州、修水、九江的濂溪书院。仅濂溪先生的故乡湖南一地,就有汝城、郴州、邵阳等十七座濂溪书院。
与汉、唐相比,宋朝版图狭小、军力孱弱,长期笼罩在北方强邻的阴影下,不得不使政治、经济、文化重心南移。与军力之弱相比,宋代的经济、文化却相当的发达,由于南方得到持续的开发,南方人才辈出,长江流域的江左、江右、荆楚、湖湘、四川一代诞生的政治、学问大家,超过传统的关陇、中原地区。周敦颐祖籍湖南道县,诞生在父亲周辅成任县令的桂岭县(今属广西贺州)官署内。这两地今日仍属交通闭塞、经济欠发达地区。
凡历史人物,其政治、军事功业,往往能见于当时,而道德学问的卓然大家,往往要超越时代的局限,经受历史的大浪淘洗,才显出其价值。周敦颐生前并不为人们所推崇,学术地位也不高。人们只知道他“政事精绝”,宦业“过人”。他不像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那些人物,或为掌握大权的名臣,或科举顺遂文名远播。周敦颐多数时候在县主簿(一县司法长官)、州判官(一州司法长官)等中低级职位上蹭蹬,最高做过知军(宋代“军”是和州并列的行政层级,下辖数县,知军相当于一个地级市的行政长官)。从官职而言,他只是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无数官吏中的一员,这些官吏多数身名俱灭。儒学具有强烈的出世情怀意识,既讲究修身,又要有治国平天下之志。那种不问世事只追求自身品德高洁的“菊花人格”,为周敦颐所不取,因此他对陶渊明“独爱菊”,唐以来诗人爱牡丹,颇不以为然。因为出世做官,就等于投身于名利场,有官位俸禄的诱惑,有应付上司与政事的烦恼。作为一个有现实关怀的理学大家,现实与理想往往是冲突的。官职不高,历史没有机缘给他提供更广阔的舞台,怎么办?用现在的话来说,“做好本职工作”,在有限的舞台上将事情做到极致。《宋史》记载他“为分宁主簿。有狱久不决,敦颐至,一讯立辨。邑人惊曰:‘老吏不如也。’”有决狱之才,是当时一个为官者起码的职业要求。相对于官职的卑微,周敦颐致力于学问之道,眼光与追求超越了历史的局限,成为理学之祖,影响了一千年。而在官场这天下第一名利场内,必须要有严格的道德自律,才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黄宗羲在《宋元学案》评价道:“两汉而下,儒学几至大坏。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明于天而性于人者,了若指掌。”
周敦颐的一生,克服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冲突,做到了政事、道德、学问三者的高度统一。后世儒学名臣,如明代的王守仁、清代的曾国藩,无不推崇濂溪先生。曾国藩早年在京师翰林院时,拜同乡前辈、理学大家唐鉴为师,奠定了一生功业的基础。曾国藩在政治舞台上机遇比濂溪先生好得多,晚年拜相封侯,总督两江、直隶,大权在握。他的处事如濂溪一样,“出淤泥而不染”,严于律己,是大清二百多年来最为清廉的总督;但不像海瑞那样偏执,他承认社会现实,对同僚与下属宽容。——如此,方能成就大事业。
周敦颐宋于治平四年(1067)以永州通判来邵摄事,于资水边辟池种莲,并在此写下《爱莲说》(关于此文写作地点聚讼日久,写于邵阳是说法之一)。——这是濂溪先生与吾乡的缘分。邵阳濂溪书院大门曾有一幅对联:“立定脚跟,从此升堂入室;放开眼孔,依然观海登山。”这是对濂溪先生平生志业的很好总结,也是对服膺理学、有经济致用之志的后世士子的勉励。做事和做学问,既要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定见,必须“立定脚跟”,又要有广阔的视野,不能囿于一隅,要“观海登山”。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既要仰望星空,又要脚踏实地。
清朝同治年间,湘军底定东南,湘军系的官员遍布天下,湘潭王闿运游学江浙一带,这个地区人文荟萃,才子众多,因此有士子轻松其貌不扬的王闿运,王闿运为此自撰一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 大江东去,无非湘江余波。”对联有点吹牛之嫌,但以濂溪为宗,恐怕江南士子就不好反驳了。
今天,全国的濂溪学院,所存无几。而濂溪之学,更不知道尚有多少流风余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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