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文史参考》)
几年前陕西镇坪县的乡民周正龙拍纸虎,竟然能搅动神州,原因乃是野生华南虎已然绝迹,有人便希冀造假以邀名谋利。
而在一百来年前,华南虎在中国大地上,算不上什么稀罕物。吾故乡是地处湘中的邵阳市,明清两代是宝庆府,所辖的数州县,有关虎患的记载不绝于书。
明清更替之际,宝庆府境内遍地虎患。顺治七年(1650),所辖新化县老虎横行,伤人畜无算,邑人安其恭仿韩昌黎《祭鳄鱼文》故事,作《驱虎文》,檄文历数虎患之害:“有一方而盘踞浃旬,有一日而爪牙数命。裂尸横野,析骨填渠。文炳文蔚,斑斑岂犬羊之姿;云从风从,桓桓匪魍魉之怪。乃令行者泣路,耕者却犁。”当时造成虎患的原因,应是此地在明末清初,是南明永历朝和满清拉锯战的重点地区。永历帝曾一度定都宝庆所辖的武冈州,宝庆府城数度易手,原为李闯部将而投靠南明、晋封襄国公的王进才曾纵兵洗掠邵阳、新化等县。众多百姓或死于兵燹,或逃生于外地,宝庆府乡野十室九空,人烟稀少自然虎势大涨。《驱虎文》描述了战后当地的惨状:“凡今之民,兵荒疫疠相寻无已,喘息奄奄,皮骨殆尽,止祈五风十雨,马放牛归,邀有尽之天年,续未死之亡命。”
因此,当时地方官把清除虎患作为保境安民之责任,派猎户进山杀虎。据清道光年间所修《宝庆府志》记载,康熙十二年(1673),武冈州初定,官府派猎人进山深入虎穴,将一只还在哺乳期的母虎击毙。有一个姓王的樵夫随即进山砍柴,发现行将饿毙的一只幼虎,像小狗一样可爱,动了恻隐之心,将虎崽抱回来饲养。几个月后老虎长大了,毛色全赤,樵夫纵其归山。从此以后,那只老虎隔几天叼来被咬死的鹿、野猪、兔等猎物放在樵夫的门外,然后悄悄归去。有一天,樵夫进山碰到一种斑斓大虎,将要袭击他,这时候,那只他喂养过的赤虎从丛林里窜出,大吼,与斑斓虎搏斗,樵夫才得以生还。
可见,老虎虽凶恶,但也有报恩之心,且未必比人类差。
那么,我的故乡最后一只老虎是什么时候消失了呢?据我了解,以我所生长的那个县为例,大约有三个时间点。
吾村附近最后一次老虎出现大约是1952或53年。当时大陆政权更替,百废待兴,“土改”正如火如荼开始。我的满叔1949年4月生人,据他回忆,有一年冬天,刚刚下完雪,他和已经成人的二伯一起出村。他大概是4、5岁左右,看到村口蹲了一只“大猫”,指给我二伯看,说:二哥,二哥,你看那只猫好大哟。我二伯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说:那是只小老虫!——吾乡民间如《水浒传》中那样称老虎为“老虫”。然后抱起我满叔飞也似的跑回家。也许那是一只冬天找不到食物的小老虎,不得不壮着胆子跑到村口打望,希望碰碰运气。
我家附近几个乡镇,最后一次老虎出现是1959年。家父当时正在地处新化、邵阳两县官道上的新田铺镇跟一个老中医当学徒。一天晌午听到外面有人惊呼:“老虫上街了。”他当时年轻胆大,立马开门上街,看到男女老少正在奔逃,问老虎去哪了?有人说窜进一个人家里了。有人报告政府,民兵营长带几个人,拿着枪将那栋房间包围。那房里有一位母亲正在给孩子喂奶,看到老虎从外往自家里窜,急中生智抱着孩子进里屋,拴门后钻进床底下。老虎在外屋溜达片刻后,又跑出来,被民兵营长射杀。家父说,他的师父德高望重,分得了几斤虎骨泡酒。——当时正值“大跃进”,大批森林被伐,那只老虎大约因为失去了栖息地,不得不履险入集镇。
本县有关老虎的最后一次记载大约在1970年代初。本县先有一个乡镇在雪峰山南麓,一直是山高林密,那里有一个国营农场。有一个晚上,一户农家正在睡梦中,突然被头顶巨响惊醒,瓦片雨落,且伴有虎啸之声。全家人立马点灯出门观看,原来一只老虎跳到了屋顶,踩破瓦片,陷入椽子之间动弹不得。原来山民家的房屋多建在半山腰,屋后是斜坡甚至悬崖,老虎很容易跃上房顶。天亮后,又是公社民兵拿枪射杀了狂乱不已的老虎。——那正是“农业学大寨”的高潮期,许多山林被开垦成坡地种玉米或红薯。
从此以后,我的故乡再也没有关于老虎活动的迹象了。虎迹,只能存于典籍中或故老的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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