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在一个国家机关当小公务员。当时涉世未深，看到领导的司机比一般官员显得牛气，殊为不解，因为我知道中国社会特别是官场很讲究尊卑等级的，司机往往只具有工人身份，连公务员都不是。当时流行一个顺口溜：“司级干部，前排就坐；一手掌路线，一手握方向。”——这“司级干部”说的就是司机。后来我和一位志愿兵专业的司机相熟，有一次实在忍不住问他这个问题，他说：领导能不对我好吗？假如他太刁难我们开车的，出去开会我专门走堵车的线路，或者自己弄个小毛病半路说车坏了，停到路边修理，耽误他的会议。

   后来我读《春秋左传》等古书，才知道，领导的司机伤不起有着悠久的传统。

   鲁宣公二年（公元前607），地处中原的两个国家郑国和宋国打仗，这宋国是周武王灭商朝后，安置商国的残余贵族而封建的诸侯国，郑国国君是周武王的后代，长期负有监视宋国别叛乱的责任。这一仗郑国的主帅是国君的公子归生，宋国的主帅是出自世家大族的华元。宋军惨败，连主帅华元都被俘虏了。

   宋军败绩，主帅被俘的一个重要原因竟然是华元得罪了自己的司机。

   按照惯例，大战之前，主帅要设宴犒赏将士，以激励士气。华元命令杀羊给各位将士吃，独独他没有赐给为他驾车的羊斟。等到两军一交锋，驾车的羊斟说：“前两天分羊肉，你说了算；今天这事，我说了算。”于是，将车径直驾到郑国的阵中，自己和主帅一起当了俘虏。-----主帅被俘，宋军群龙无首，大败是自然的结局。

   《左传》论及此事说：“君子谓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败国殄民，于是刑孰大焉？诗所谓‘人之无良’者，其羊斟之谓乎，残民以逞。”因为没吃到羊肉，拿两国交战这么重大的事来报复那点私怨，这样的人确实 “非人也”。

这事还没完，郑国俘虏华元后，先把羊斟释放-----一个司机没啥价值，然后扣留了华元，宋国不得不用兵车百乘、良马百匹将华元赎回来。回到宋国的华元，脸是丢尽了，估计也做了反思。对出卖他的羊斟不但不责备，还问他：“你是因为马的原因吗？”意思是说是不是因为马受惊了，控制不住误入郑国军中，这显然是故意装糊涂，替羊斟开脱。哪知道这个没吃到羊肉的司机，根本不领情，回答说：“不是马的原因，是人的原因。”当然，他害怕华元报复他，说完这话连忙逃到鲁国去了。------这真是活脱脱一副真小人的模样，倒有几分率直。

无独有偶，《战国策》记载了一件类似的事情，当时有一个小国中山国，国君有一次杀羊摆酒宴请手下的大臣，不知为什么忘记了一个叫司马子期的大夫，司马子期一怒之下跑到楚国，当了带路党，带着楚国军队攻打中山国。很快都城陷落，手下将士作鸟兽散，中山国君狼狈逃亡，看到两个不相识的壮士拿着武器在后面保卫他，他问两个志愿者是干嘛的。两人回答说：臣的父亲有一次饿得快要死了，您赏了一壶熟食与他，而活过来。他临死留下遗言 ‘若中山君有危难，你们一定要为他而死。’所以赶来效命。”中山君喟然长叹长叹道：“给人的财物不在多少，在于正当人家厄难之时；仇怨不在深浅，在于是否伤人家的心。我因一杯羊羹亡国，因一壶熟食得到两位勇士。”-----又是羊肉没吃到惹来的风波，可见在春秋时期，寻常人甚至官员层吃肉不易。

人常说可以得罪君子切莫得罪小人。信然。从这两个故事看出，羊斟和司马子期当然是小人，但读史者当明白，小人也有自尊。现在多数领导未必知道这两个故事，但只要看明白世道人心，就知道开车的司机伤不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