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母亲告诉我说：天地庵又修起来了。主持这座庵堂重修工作的，是退休多年的刘书记。

打我记事起，就时常听人说起“天地庵”这个名字。因为我们村和邻村交界处，有一个大山湾，被修坝蓄水，名之为“天地庵水库”。此地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形，多幽深的岩洞，岩洞里的地下河和水库相连，即使大旱季节，也从未见过水库见底。水库旁边的山与洞，是我等放牛娃的乐园。

听大人说，原来是真有一个庵堂的，据说规模还不小，就在水库的西侧的山坡上，香火一直很旺。上世纪50年代，被拆除了。但庵堂的地基还在，原来院落长着几十棵枣树，一到秋天硕果累累，惹得我们这些小孩垂涎三尺。生产大队在庵堂的旧址上搭起一个小房，让一个叫“金花婆婆”的老寡妇居住，顺便守着这些枣树。老太太丈夫死得早，无儿无女。在放牛娃的口口相传中，这个老太婆有些神秘恐怖的色彩，有人说她的那张床下面，有暗道直通岩洞，里面还藏着枪支弹药。我随大孩子去过婆婆家一次，房子黑咕隆咚的，老婆婆对小孩们并不凶，还拿干枣给我们吃。------后来我看金庸的《倚天屠龙记》，看到“金花婆婆”出场，马上就想起故乡庵堂旧址上的那个老寡妇。

1982年后，老家农村实行联产责任承包，分田到户，生产队解散，很快，旧的民俗又复苏了，如修家谱、修祠堂、舞龙舞狮，等等。也有人提议将庵堂重修，然耗资巨大，附近乡民也并不富裕，于是这事一直就搁了好多年。

后来主持重修庵堂的刘书记，和我一个生产队。我们那几个生产队是聚族而居，大多姓李，姓刘的几户人家是以前帮地主看守田地的长工，遂落户于此。小门小户和大的宗族相处，抬不起头来也是很正常的。1949年8月，程潜、陈明仁和平起义，三湘政局巨变，新政权的工作队也随着大军南下，帮助军队剿匪以及发动土改。时年21岁的刘书记感觉到新政权是解放他的恩人，他年轻，又粗通文墨，尤其是对新政权感情很深，自然是工作队培养的积极分子。于是，他入党，当了国家干部。这人最高职务是区委书记-----那时候县与公社（乡）之间还有区的政权组织，管辖5、6个乡镇。他是我们那个村那一辈人中间最大的官，到退休为止，一直是相当的朴实耿直，几乎可以说对公家财物，不取一芥，子女对其颇有怨言。退休后就回家，种着他老婆名下的责任田。------大多数这样的区县官员，老婆和孩子都解决了城镇户口，80年代末的城镇户口还很有含金量的。

到了七十多岁后，老刘精神头还不错，每天看完报纸和电视，就痛骂现在的腐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礼佛了。作为退休官员，他的号召力大，于是在他的倡议下，邻近乡民凑钱，硬是把按让修了起来，又请来几个尼姑长年住在庵堂里，每逢初一十五，他必去庵堂里烧香拜佛念经。乡人笑言：刘书记年轻时拆庙，年老了修庙。他听说后，大嗓门反驳：拆庙的时候，我刚入党，一点权都没有，哪能做主拆庙呀？不过，积极地响应上面的号召，要我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是真的。

我童年时，故乡周边数里地，如天地庵这样的庙宇祠堂，几乎拆个精光，我家族的宗祠因被征用做了学堂，才侥幸保留下来。我能见到的只有一座土地庙了。说它是庙，真有些抬举，它就三尺高，占地顶多一平方米，说是个“石龛”更恰当。也许因为太不起眼，“革命者”可能觉得不过瘾，革命的对象起码要像《阿Q正传》里的土谷祠那样吧？尽管小，但雕琢得非常精美，屋脊、山墙、台阶，十分逼真。我每每砍柴或放牛经过时，总要打量这座被乱草荆棘围绕的土地庙------小孩子有老人教导，还是有些禁忌，不敢动土地庙附近的草木。我们叫土地神为“土地菩萨”或“土地爷爷”，这个“神”不可怕，可以说相当的亲民。

故乡一直残留认土地爷夫妇当干爹干妈的风俗，哪个小孩不好养，多病或者异常顽皮，有些孩子父亲会准备一挂鞭炮，一对香烛，择个黄道吉日，跑到土地庙前，向四邻宣布给孩子认了这个干爹。识字后我读《西游记》，觉得最没有法力也最可怜的神仙是土地神，不能呼风唤雨，不能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谁都敢欺负他，魔力广大的妖精这样，去取经的孙悟空也这样。自己的师傅一不小心被本事高强的妖精抓去了准备做清蒸唐僧肉，他第一件事就是叫出土地神叱喝一番，责怪没管好当地治安，土地总是诚惶诚恐、唯唯诺诺地作揖说：大圣息怒。这猴子真没道理，那些妖魔鬼怪大多是天宫高层神仙身边的人，手眼通天，他们下凡作乱，让土地神这样的小干部来惩治腐败、保境安民，怎么可能呢？土地神尽管俸禄微薄、本事不大，可还是很敬业的，每次孙大圣大战妖怪，他总是站在悟空的一边，提供信息忙前忙后。小时候在老家看木偶戏，演得最多的是薛仁贵白马白甲救驾的一场戏。御驾亲征的唐太祖李世民被敌人追赶，陷进淤泥河，几近丧命。这可急坏了土地神，大唐天子要是死在自己的辖区内，这个责任怎负担得起？他便将薛仁贵推醒，让他鬼差神使般骑马持枪去河边搭救李世民。那土地神一句道白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土地土地，只管五里。过了五里，莫怪我土地。”古代“五户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族”，我总怀 疑这“五里”是“五闾”，因为中国农村的管理历来是“以人为本”的，如果按辖区面积，古代方圆五里很可能只有一两户人家。

据说1959年伟大领袖回韶山，问起家附近一座土地庙，地方官员回答说，成立人民公社时给拆了，砖砌了高炉炼钢。毛听后摇头说，可惜了，这个庙应该留下来。农民没有钱，生了病看不起医生，到庙里求求菩萨，讨点香灰吃，在精神上是很大的支持和鼓励。人的精神没有寄托是不行的。------伟大领袖对中国社会特别是乡村社会了解是相当透彻的。

有一年我回老家，发现村附近多了几座土地庙，只是做工很粗糙-----这也是传统石匠技艺正在消亡的一个佐证。我家门口那座新建的土地庙镌刻一副对联：“人人敬我二老，个个赐他三多”-----中国人很功利，“敬”你的目的是要得到回报的。当时正值电视剧《士兵突击》热播，王宝强饰演的许三多家喻户晓，我想这“三多”应当是：多子、多福、多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