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底,是湖南最年轻的一个地级市,地处湘中,距我家约90公里,由主城区和新化、涟源、双峰等县组成。
这几个县在明、清时期分属于宝庆、长沙两府,且双峰、涟源是1949年以后从其他县析分出来。因此,对我故乡老辈人来说,娄底这个名字太“新”,远不如其所辖的千年古县新化那样熟悉。老家的“宝庆石匠”沿湘黔线西去贵州做手艺,亦在新化县城坐火车。因此,娄底,在很长一段时间,仅仅是乘客邵阳坐火车到省城长沙所经过的一站。1989年我考上了兰州大学,先得到长沙倒车,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绿皮车的硬座,经过娄底停车片刻便呼啸西去,不一会看到一片山色倒影、水波浩淼的湖泊,护送我姐夫告诉我说那是棋梓桥水库。——山里孩子第一次出远门,处处有蜀犬吠日的惊讶,当时竟然难以想像水库可以那么大。
就这样,大学几年,每年寒暑假经过这个新城,从来没有下来停驻片刻。直到大学三年级那个暑假,因缘际会,我竟然和一位陌生人在娄底郊外的一个桔园里度过一夜。
那年暑假,和一帮同学去苏南社会实践,事毕到上海,想在这十里洋场里多逛几天,开开眼界。住在一位高中同学的宿舍里,没想到,才呆了两天接到家里的电报,说家中有事让我速归故里。于是,买了一张站票,挤上了火车,那趟车是上海到贵阳的,按当时中国铁路运输的标准还不算挤,至少有落脚的地方,且很幸运地在车进江西境内时就找到了座位。
坐这趟火车回家,必须在娄底下车,然后再坐汽车,三个小时到家。可是,等车到娄底时,已是深夜,还有4、5个小时就天亮了,再去找伙铺划不来,而且对一个穷学生来说,这是奢侈行为。我和一位小战士一起出站,和他在车上认识,他在浙江某地服役,杭州上的车,当兵快两年了,第一次回家探亲,家在涟源的一个乡村。因为是同乡,又是同龄人,自然非常亲切,谈得很投机,他讲东南形胜,我说西北荒凉。那时候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在社会上被人高看一眼,尤其在湖南能考上重点大学实在太难了,这位战士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落榜,才去当兵。因此他对在地方考上大学依然跳出农门的我多少有些钦佩。
他提议,我俩到火车站附近找个地方呆一夜吧,反正夏天冻不着,两个大小伙子也不用怕谁。跟着一身军装的他出站,我格外胆壮。那时候娄底火车站附近还很是荒凉,我俩走了不到一刻钟,进了一个桔园。他说,我们就在桔园过一夜吧。
桔园在一个山坡上,正值农历七月初,山下的水田里晚稻刚插下,蛙鸣阵阵入耳。桔树挂果不久,小小的青皮果还没有成熟的芬芳,散发出和桔树叶一样的清香,随风入鼻。四周的树木影影绰绰可见,火车站就在不远处,但因为只有那一处灯火辉煌,从山坡上望去,倒觉得很遥远,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那位小战士拿出一块军用毡子,铺在桔树下,对我说:我俩就睡在这上面吧。
两人躺下,一起望着星空,那一夜的星空好纯净。我想起儿时长辈们教我辨认星座的知识,北斗七星自然很容易找到,隔着银河的牵牛、织女星也很亮,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我告诉他,娄底这个名字的来历,是因为处在二十八星宿的娄星和氐星之间。但找了好久,不知道满天的繁星中,那两颗在何处。他说他很惭愧,不知道这些,他说还是读大学好呀。他希望能在部队里考上军校,当军官,摆脱当农民的命运。可是,在部队里要入党、推荐考军校,转志愿兵,必须要和领导的关系搞好才行。他说了部队里种种复杂的人际关系,看得出,那是一个和大学很不一样的社会。蚊虫不断地袭击我俩,我俩毫无睡意,就一直漫无边际地扯下去,我告诉他校园里的种种故事,包括男女之间的恋情,女生楼前守候的男生。。。。。。他很羡慕地说:你的前程很光明,毕业后肯定留在大城市里工作,我的前程还不知道在哪里。我安慰他,说没问题,我们这地方高中毕业的,成绩中等,在部队考军校不难,关键要争取到报考资格。
两个陌生的青年,竟然像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彼此敞开心扉,谈了一夜,直到东方既白。我俩挥手告别,先后乘汽车回家。竟然都没想到留下通信地址,从此各自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2011年的中秋节前,因公来到娄底市,住了两天,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仔细地看这座城市。和中国所有的城市一样,这二十年来娄底的城市规模扩张得很快,火车站周边早成闹市,当年的丘陵已被推平,盖起来一座座楼房。桔园,自然早就不存在了。想起来了二十年前那个桔园之夜,我有一丝丝惆怅,为永不再来的青春,为那种陌生人之间难得的信任。当年那个战士,不知道是否考上了军校,留在了都市?或者是复员回家,南下打工,做小买卖?他的记忆中,会不会有那个桔园之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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