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三年(1808年)十一月十六,山东即墨新科进士李毓昌的家中,本是一片喜气洋洋,突然接到江苏官府送来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噩耗:李老爷于十日前,在奉命去淮安府山阳县查赈的任上,竟“心神不宁”而自缢身亡。———“心神不宁”换现在的说法,大概是“抑郁症”。
李家上下自然万分悲痛,李膝下无子,留下一个寡妻,家族的大树倒了,李妻央求家族中见过世面、有武秀才功名的亲叔叔李泰清做主,前去江苏接回灵柩。不仅李氏家族,整个即墨县民间,都觉得这件事实在太蹊跷。李毓昌中进士那年虚岁三十八,几十年寒窗苦读,终于考取进士。吏部派其去江苏省候补知县———那时候,进士到下面的省里候职,俗称“老虎班”,榜下即用,遇缺即补。如果该省巡抚半年内还让新科进士坐冷板凳,那就得小心御史的弹劾了。李毓昌到江苏赴任时,正好那年夏天淮河和洪泽湖洪水泛滥成灾,哀鸿遍野。皇帝下旨向当地下拨赈灾银,其中灾情最重的山阳县分得九万九千两。———这是一笔巨款,朝廷担心被官员贪污,照例在赈灾完毕后,派员前来进行审计。江苏巡抚汪日章觉得这位新科进士在等实缺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派他作为查赈大员前去山阳县审查账目。
一个新科进士,前途似锦,怎么可能“心神不宁”而自杀呢?这实在不合常理。疑窦重重的李泰清将侄子灵柩接回家,离开山阳县时,该县知府王伸汉还奉送了150两路费。
遗孀林氏清点亡夫之遗物,从箱笼中翻出一件皮马褂时,发现胸前及两袖血迹斑斑,衣服中缝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山阳冒赈,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恐上负天子。”林氏马上找到叔叔李泰清,在他的主张下,合族决定开馆验尸,检验证明:毓昌死前身中剧毒。———很显然,他是被害死的,而害人者最大的嫌疑则是山阳县知县。更为奇怪的是,跟着李毓昌前去查赈的几个跟班李祥、顾祥、马连升,在老爷死后,竟然没有回到故乡,而是在王伸汉的举荐下,在江苏几个县当了衙役———堂而皇之做公务员了!
然而李毓昌自缢身亡,这是江苏当地的省、府、县三级官府做的结论,要推翻这一结论,是何等的不易,如果冒冒失失去京城上访,不但打草惊蛇,弄不好被当成刁民解押回山东。这时候,李毓昌的老师、时任安徽巡抚的初彭龄回即墨省亲,李家便向他哭诉冤情。得知自己的学生被残害,初彭龄十分震怒,他亲自撰写了状纸,让李泰清及李毓昌的堂伯李士璜(附贡生)携带诉状前去京城,在都察院前哭诉。有初彭龄在高层运作,这状纸较顺利地递进都察院。掌管全国纪检监察的左都御史看到此案太复杂,牵扯太广,干脆上报给嘉庆帝,听候圣裁。
嘉庆帝一看诉状,震怒可想而知。一个查账的新科进士被当地官员给害死了,若属实的话,那背后该有多严重的贪污腐败行为。于是下了两道圣谕:一是命山东巡抚吉纶立即组织公正精干大员验尸;二是责成两江总督铁保及江苏巡抚汪日章将原报案卷及涉案人犯火速解京候审。同时,嘉庆皇帝还在谕旨中严厉强调:“若不细心研究,致凶手漏网,朕断不容汝辈无能之督抚,惟执法重惩,决不轻恕!”山东巡抚接旨后,不敢怠慢,立即调集山东布政司蕃司朱锡爵、山东按察司臬司张彤及济南府知府徐日簪、武定府知府金国宝、登州府知府石俊、历城县知县王嵩、嘉祥县知县周以勋、德州知州周履端、阳谷县知县王吉等9名省、府、州、县官员,并选拔精干“法医”前去即墨验尸。
山阳县知县王伸汉得知这个消息后,哪能坐以待毙,竟然请江湖上的黑道人物去即墨盗尸。———一旦毁尸灭迹,案子就无法查下去了。哪想到李家早有防备,将棺材暂时掩埋在堂屋里挖掘的地窖中,日夜有人守护。大盗倒有职业道德,进不了李家的堂屋,便盗取门前进士旗杆的顶子回去交差。
联合调查组验尸证明:李毓昌是身中剧毒后,再被人用绳索勒紧脖子挂起来。———系被人谋害无疑。嘉庆皇帝闻奏,立即命军机大臣仪亲王坐镇督查该案,并由刑部、吏部、礼部、都察院一起组成专案组查案。
嘉庆十四年(1809年)7月,案情大白:李毓昌等一行查赈大员来到了山阳。王伸汉恐贪污赈银之事败露,即贿赂查赈人。李毓昌这个忠厚耿直的山东汉子严词相拒。为了避嫌,他不住王伸汉为之安排的县衙公馆,而选定了城郊的善缘庵作为寓所。山阳县共辖四十乡,每乡数十村。李毓昌带人一村村核对人数及所领赈银。一个月内复查二乡毕,将所查出的王伸汉借放赈之机贪赃枉法、克扣赈银之事造册欲上禀淮安知府。———这样查下去,王伸汉的贪腐肯定会败露。
一不做二不休,王伸汉用500两银子买通了李毓昌身边的仆人李祥、顾祥、马连升。然后宴请李毓昌,李推脱不过,王伸汉频频敬酒。喝高了的李毓昌回寓所休息,因酒后口渴,唤仆上茶。李祥趁机将毒药放于茶内,失去警惕的李毓昌一饮而尽。然后毒发吐血,三位恶仆将奄奄一息的主人勒死,伪造自缢假象,然后报告当地官府。王伸汉知道后大喜,派人先将李毓昌准备向府署呈送的呈状及户口清册取走,然后派人将案情报知淮安府。———百密必有一疏,他没来得及仔细清查李的遗物,没想到李毓昌担心被害,早有遗书缝在衣服内。淮安知府派办案人员前来查验,王伸汉便暗中送与白银2000两,淮安知府王毂收了银子后,心知肚明。于是,李毓昌因抑郁症自杀的报告出笼了,报到省府,管司法的按察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经过专案组查明,朝廷给山阳县九万九千两赈灾银,知县王伸汉冒领了二万三千余两,自己独得一万三千两,其余一万两用来收买、贿赂上司和查赈专员。
经嘉庆帝御批,山阳县知县王伸汉斩立决,没收全部家产,淮安府知府王毂绞立决,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江宁布政使、江宁按察使胡克等一干高级官员分别判处流放或免职,三个谋害主人的仆人被凌迟处死。
李毓昌之冤最后得以昭雪,嘉庆帝亲自赋诗对其褒奖。李这样的官员在当时的官场实在是凤毛麟角。他饱读圣贤书多年,刚刚中进士出来当官,还有一种“不负天子”的道德自律。设想一下:如果李毓昌在官场呆了数年后,还会那样一尘不染么?他会不会向官场的现实低头?事实证明,9名查账的特派员中,只有两位没有接受贿赂。而王伸汉以银两开路,和上司结成了利益同盟。如果不是李毓昌那位当巡抚的老师在背后运作,这个案子很可能就到不了都察院那里,更别说让皇帝亲自批示了。
一个疆土广阔、人口数亿的大清帝国,一件冤案要惊动皇帝,皇帝派大员组成专案组,才可能冲破阻力,使案情大白。———这样的帝国是没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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