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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商报消息 人民公社的解体、知青回城、高考恢复、琼瑶小说邓丽君歌曲风靡神州、南下打工潮等等,都已经成为历史,任何一个经历者心中想必都五味杂陈。
近日,刚过不惑之年的知名专栏作家十年砍柴出版新书《进城走了十八年》,讲述自己进城前后的点滴故事与心得,试图探寻城乡差别的制度性根源,引起了不少70后的共鸣与网上讨论。日前,他接受本报记者专访,诉说他内心深处比鲁迅那一代人更为深重的乡愁,忆起他对往日乡村伙伴的那份伤痛,谈起他对城乡差别的切身体会。
本报记者 卢欢 采写
专访》》》
他们进城的路更为艰难
对我而言,可能和多数同龄的乡村少年一样,进城的最大动力就是当农民太苦,要扔掉锄头把儿必须努力学习。就像传说中的黄冈中学用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选择来勉励农家子弟。
锐读:写作《进城走了十八年》这本书,算是对自己进城历史的一种记录和反省么?这个过程,让您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十年砍柴:我感触最深的是城乡差别的巨大,是乡下孩子成长所处的资源劣势。优质资源向城市集中是社会发展中的自然现象,但在过去的六十年,公权力用行政的措施加大了城乡差距,最典型的是户籍制度,附着在户籍制度上的是粮食分配、教育、医疗、养老等生活的每一个方面的巨大不平等。在我成长的时期,吃农村粮和吃国家粮——即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的差别是天上地下。举个简单的例子,农村里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姑娘,能嫁给一个懒惰、丑陋、无文化但有城市户口的工人,都算是高攀。
锐读:新书的副标题为“一个70后的乡村记忆”。相比前后两代,属于出生在1970年代的乡村人的共同记忆会有所不同么?
十年砍柴:在中国乡村长大的70年代的乡村记忆,最大的特点就是:变。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乡土社会走向城市化社会中的新旧交替的冲突。旧的农耕牧歌余韵悠悠和新的工业化进行曲狂飙猛进交融在一起。
锐读: 70后一代人进城有啥特殊性?而您当时进城过程中又有哪些个人因素起积极或消极的作用?
十年砍柴:其实用“70后”这样单纯的公元纪年来划分一代人并不很科学,但社会上流行这类说法,我就采用了。从生活环境、社会背景而言,1968年到1978年出生的人可能具有更大的共性。这十年出生的中国乡村孩子,最大的特点就是赶上了农耕文明的尾巴,许多传统的农活他们会干,还对传统的民俗有起码的认识。他们进城的路更为艰难,多半是靠高考或当兵才能改变乡村人的身份,而这两条路十分狭窄。如果说有什么消极的因素,那就是成长的过程中由乡下人自卑而滋生的过于敏感和自尊,对城里条件好的同龄人多多少少有一种愤恨式的羡慕。当然,这种情绪,随着进城的漫长岁月,一点点消融了。
每次回乡都有鲁迅见闰土的感觉
这位族兄的母亲常感叹父子两代都是替别人背米袋子,而别人发达了。这种比较是很让人伤心的。这种贫困的代际传递,乡下人只能归结为祖坟风水和生辰八字的差异。
锐读:回想起来,您在乡下接受的是怎样的一种启蒙教育?学校、家庭和社会对您的成长影响各在什么方面?
十年砍柴:小学阶段应该主要是做人的教育、习惯养成的教育,次要的是知识教育。现在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知识的传授成为最重要的,只要孩子学习成绩好,其他都可以不论。我在乡村接受的启蒙教育,倒是更符合教育规律。我的小学老师全部是民办教师,仅仅在“文革”中读过初中或高中,他们的知识水平无法和城镇小学那些科班出身的相比。而且每天只上四节课,学生就回家干农活。但我们那所小学考出了许多大学生,其中还有1984年的湖南省高考理科第一名。
现在想来,这样的“奇迹”不是偶然的,在那个小环境中,家庭、社会的教育比学校教育更重要。譬如那个1984年的理科状元和我一样,父母特别重视教育,兄弟互相激励,刻苦学习,还有一个因素就是乡村里还未消失的传统文化对我们的影响,如守信用,清白做人,重视名誉,尊重长辈。这种无形的熏陶比学校里“学雷锋”“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教育效果要好得多。
锐读:您也认为自己的命运拐点是考上了大学。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考上大学不只是意味着跳出了农门吧?此后您有了新的人生规划么?
十年砍柴:是的,在高考扩招前,农家孩子考上大学特别是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其意义远远超过“跳出农门”,因为那一刻他的起点不仅比还留在乡村的农村青年高,也高于许多不能上大学的城镇青年,一下子从“农门”进了“龙门”。我得知自己考上重点大学后,真有李白诗中所写的那种感觉:“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因此我格外珍惜命运对我的垂青。少年时在乡村,爱读书却无书可读,进了大学,我没有特别细的人生规划。但是有两点自己很明确,一是泡图书馆拼命地读书,我回忆一下,大学真读了不少书,包括许多和我专业无关的书;二是有点功利,入党,当学生干部,知道农家孩子没后台,为日后毕业找工作增加一点砝码。后来证明这两方面的努力,对自己的人生有相当的益处。
锐读:您在书里写到很多小人物,有亲戚、宗亲,也有不同职业的朋友、社会的边缘人物,记下了他们的经历。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地关注身边人的命运?
十年砍柴:我每次回乡探亲,和一些尚留在乡村的伙伴交流,就有《故乡》中鲁迅见闰土的感受。其实从我考上大学那一刻开始,我就意识到我和伙伴们之间,命运有了巨大的差异,只是随着年岁增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让我尤为痛心的是,好些人天资相当不错且读书刻苦,就是因为家境贫困或父母不重视教育,早早辍学,然后就留在底层。
我这本书里写到一位少年时和我最为投缘的族兄,大我一岁,同一所初中和高中,因家境贫困高二时他不得不南下打工,至今生活仍非常艰难。他的父亲少年时和另一位同族兄弟一起上学,常给那位兄弟背米袋子,后来两人分别考入不同的中专,1960年代大饥饿,许多学校解散,他父亲下放回原籍当农民,孩子多,干农活又不行,人不善交际,家境是全村最穷的,而那位同族兄弟幸运地继续留在城里上学,最后官至东北一个地级市的林业局长。
我和这位族兄读高中时,每周日回家拿米步行去10公里外的学校,他力气大,把我的米袋子一并挑着。后来他辗转广东打工,生活很苦,有一次老板欠薪,找到我,我找到那边的朋友替他把那点血汗钱要回来。你想想,作为一个时常写评论批评社会制度性不公的人文知识分子,我对自己身边这类小人物,能不投入感情么?
贫困的代际传递更明显了
当贫寒子弟的上升孔道越来越被堵塞,整个社会上下流动停滞,最终会给这个社会带来灾难性后果。历史已一次又一次做了证明。
锐读:如今很多与您有着相同来路的年轻人正涌入城市,但时代背景早就不一样了。您觉得他们的路相较于你们这一代更宽广了么?你们的经验仍然适用于他们么?
十年砍柴:80后、90后一代人,进城更容易了,总体说来,他们面临的社会环境比我们当时更加开放,户籍制度对他们的束缚比我们当时小得多。但他们的路未必就比我们宽广,这牵扯到制度公平的问题。无论哪个时代,我想寒门子弟需要读书比别人更努力,尽量抓住每一点机会,这样的经验我想不会过时。
锐读:一名任职15年的教师近日在网上发帖称,这个时代寒门再难出贵子,现在成绩好的孩子越来越偏向富裕家庭,在网上引起热议。您怎么看乡下贫寒家庭子弟的未来?
十年砍柴:《南方周末》前不久有一篇长篇报道《穷孩子没有春天?——寒门子弟为何离一线高校越来越远》。说的是同一个问题。我在这本书刚出版时,在一篇文章中说了这么一段话:“今天‘贫困的代际传递’更明显了。现在农村的孩子,无论是留守儿童还是随父母进城读书,生活条件比我们当时好得多了,但他们在求学、求职时面临的竞争环境确实不如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那样公平。那时候高考虽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但一旦凭本事考上,会改变自己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可大学扩招后,农村孩子的努力被稀释了,几乎高中毕业都能上大学,而且学费昂贵,农村孩子即使考上重点大学又怎样,到找工作时是‘拼爹’,看谁的家庭更有社会关系。农民是现实的,这几年我们家乡‘读书无用论’又起来了,这是大背景决定的。如果晚生十年,很难说我会有这点小成就。”
当然,我们不能把寒门难出贵子的主要责任归结为大学扩招,大学扩招客观上增加了所有适龄青年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但如果一个社会大的方面、根本性的制度缺乏公平,某些小的方面的改革,其目标很美好,往往结果却相反。
锐读:从1993年拿着毕业证书和派遣通知单走进北京,到现在又有近20年。您觉得现在真正融入城市了么?身份意识历经了什么过程?
十年砍柴:只是有时候夜深人静时,想想童年往事,会有一丝惶惑:我真的是城里人吗?融入城市的过程是痛苦的,毕业后前两年是瓶颈期,孤独、贫穷、自卑等等叠加在一起,真的很难熬。第一年没钱回湖南老家过年,和几个一起分来的大学毕业生在集体宿舍自己做年夜饭,鞭炮连连,听着很不是滋味。连上公共汽车买票,也担心因口音受到售票员的奚落。星期天一个人伫立在过街天桥上,看两边的高楼和桥下的车流,觉得这一切的繁华与我无关。而对远在老家的父母亲戚来说,总觉得你能分配进北京,有出息了,期望值也很高。
现在我想应该算融进城市了,因为你的工作、生活以及人际交往,和城市的关系实在太密切了。职业、家庭、朋友圈子都在北京,在这里无论生活还是工作,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也能获得小小的成就感。而离开22年的故乡,真的仅供怀念了。物是人非,甚至物也不是了。
乡村呈现了空壳化
我知道,没有公平的制度,任何人的幸福都是不牢靠的。从某种意义来说,生而为北京人所拥有的某些优势是“不当得利”。
锐读:当社会结构发生巨变,乡土中国变成了城市中国时,作为为耕读文化唱挽歌的一代,您能感受到所谓的乡愁么?在您的回忆中,1980年代的农村确实有些“春的生机”,而现在的农村在您眼里是种什么样的存在?
十年砍柴:我现在感觉到的乡愁,恐怕比鲁迅、沈从文那个时代笔下的乡愁更为沉重、纠结。上世纪20年代,尽管也有外来的经济模式和文化对乡村有冲击,但乡村总体的格局和程序没变,无论鲁迅回鲁镇,还是沈从文回湘西,感觉到的变化只是人心不古之类。而现在乡村的正常社会生态已经被破坏,青壮年几乎全部外出,只留下老人和小孩,没有活力和生气,呈现出了空壳化,哪怕房子建得越来越漂亮,但实质上的凋敝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我们这一代离乡进城的乡愁,是无可排遣的,因为几乎每一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锐读:前不久您中年得子,而且儿子将在北京成长,这让您的心态,以及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十年砍柴:他出生后,我去北京东城区给他上户口,户籍民警对我表示祝贺。那一刻我欣喜而又悲哀。反问自己,难道我和他妈妈奋斗多年,进了北京,就是为了生一个有北京户口的孩子么?如果人生奋斗目标这样庸俗,情何以堪呀?但现实地想想,孩子一降生就是北京市民,比起他生长在老家,确实要占据更好的资源。现在不仅城乡差别甚大,即使不同的城市之间,也有资源分配欠公平的差别。
几年前我听说一个真实的故事,北京一所大学的法学院到武汉一所名校法学院挖一个知名法学家,武汉那所高校盛情挽留。这位学者只说了一个理由:北京那所高校调我走,解决我妻子和孩子的北京户口,三年后我的孩子就要高考了,同样的成绩在北京能上北大、清华,在湖北可能只能上二本。这一理由让挽留者无话可说。
我内心的矛盾之处在于,作为父亲,我当然希望孩子有好的起点,占据更优的资源。但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我一直痛恨这种制度上的不公。我希望所有的孩子包括我儿子在内,能在一个公平的制度下成长、竞争。
本报记者 卢欢 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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躬迎时代巨变,可谓是一种幸运
“80后集体进入而立之年”,近来一度成为媒体关注的热点话题之一。殊不知,70后也集体进入不惑之年。一代有一代之怀念,一代有一代之困惑。
十年砍柴是一位在湖南山村长大的70后。在少年时期,他真切感受到中国农耕文化的余波,接受着传统文化教育的熏陶,却没来得及消化便急匆匆地搭上了突飞猛进的城市列车。他刻苦学习,接受做人的教育,借助高考这个平台,完成了从农村到城市的人生跨越,花了18年光阴。
在进城20年后,为了排遣自己对故乡的怀念,十年砍柴花了几年时间,陆续写成了20万字的自传散文集《进城走了十八年》。他在《自序》里写道:“从我们这代人开始,乡村人不再是少数的才能进城,而是大批地、甚至成群地进城。我们这代人,正经历着告别‘乡土中国’,走进‘城市中国’。”
“单说日常生活状态和生活工具,我这四十年的经历,浓缩了西方社会的几百年。”对于自己人生的戏剧性变化,他始终难以忘怀,“我的儿时,点油灯,砍柴放牧,学赶牛耕田,步行去上学,和我的父辈、祖父辈乃至曾祖父辈的生活形态没什么差别。而我进城后,开汽车,用互联网,和美国纽约的同龄人生活状态也没什么差别。”他认为,70后从“乡土中国”走进“城市中国”,经历了中国乡村社会几千年来最大的巨变。躬迎这样的巨变,对一个有强烈历史感的人而言,可谓是一种幸运。
其实,早在十年砍柴此番感叹之前,作家余华就发出“中国40年相当于西方400年”的追问。余华曾把《兄弟》称为两个时代相遇以后诞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当代的故事,那是一个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日的欧洲。”余华认为,一个西方人要活400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而一个中国人只要40年就经历了,400年的动荡万变浓缩在40年当中,这是弥足珍贵的经历。
卢欢/文
我现在感觉到的乡愁,恐怕比鲁迅、沈从文那个时代笔下的乡愁更为沉重、纠结。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我们这一代离乡进城的乡愁,是无可排遣的,因为几乎每一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十年砍柴
一个繁华的、拥挤的超大城市北京,一个人口将达到14亿、经济总值全球第二的中国,将为我的儿子提供何种空间和舞台,在这舞台上,他和他的同龄人将创造何种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这,是四十为父的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最需要关注的问题。——摘自《进城走了十八年》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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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砍柴 专栏作家、评论家,网络知名人士。本名李勇,先祖由江西迁湖南后第26代。18岁负笈北上,至今22年。任过公务员、记者,现供职于中国教育出版传媒集团语文出版社。平生最爱读书、写作二事,游走于历史文化和时事评论之间。已出版《闲看水浒》、《皇帝文臣和太监》、《晚明七十年》、《闲话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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