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北京晚报》)
这是一个进城的乡下人18岁前的编年纪事。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十年砍柴赶上了中国农耕文明的尾巴,目睹了乡村巨变。从这代人开始,乡村人不再是少数的精英才能进城,而是大批地、甚至是成集群地进城。十年砍柴个人的经历,不仅是湘中一隅已消逝的场景,而是一个大国一代人的共同记忆,可算是见证这个时代变迁的一份私人文本。
焦虑
顺利进城并不能自然地
解决身份定位的困惑
北京晚报记者:您的新作《进城走了十八年》不同于以前广为人知的犀利的时评、历史随笔类文章,书写了上世纪70年代的南方山村,用少年的眼看中国乡村巨大的变化:知青回城、人民公社的解体、高考恢复、传统民俗的回归、琼瑶小说邓丽君歌曲流入山乡、南下打工潮的开始、乡民对财富的欲望被激发、耕读文化的消失……创作缘起是什么呢?您希望向读者倾诉什么?您认为成长于农耕文化尾巴的一代有什么特点?
十年砍柴:这本书出版后,不止一个读者反馈,说十年砍柴怎么也开始写这么温情的东西呀?其实,写时评、历史随笔是一个知识分子为了表达对公共事务和文化建设的意见,或者说是为了尽一个人文知识分子一点社会责任。而写本书,这个角色退位了,完全是一个乡村生活18年,然后在城市定居的人在回忆往事,做一种情感表达。这本书缘起于在城市里走了20来年的一种困惑。应该说,在城里生活这么久了,生活条件尚可,取得了一点点成就,可以说融于这个城市了。可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灯下,忘却白天的奔波与忙碌,少年一幕幕往事涌现出来。自己觉得有些困惑:我真的是城里人么?我常做的两个梦或许能说明这种困惑以及身份认同的焦虑:一个梦是我光着脚牵着陪伴我6年的一头牛在田埂上吃草,脚被露水打湿;另一个梦是在高考考场里,数学试卷上一道题都答不上来,可我明明知道自己大学早就毕业进了城,可为什么还要参加高考?
有人说常重复的梦境,说明一个人体内有某种解不开的情结或密码。这两个梦可以说浓缩了我少年时最重要的事:艰苦的农活和艰难的高考,通过后者改变了命运,摆脱了前者。但顺利进城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并不能自然地解决身份定位的困惑。
我只是想把自己的真实经历平静地讲出来,为那个中国社会大变迁时期留一份私人化的文本。没什么“微言大义”的想法。也许因为真实而平常的经历,容易引起一些读者特别是同龄人的共鸣。
我们这代生活在农耕文化尾巴的进城者,三四十年的经历浓缩了西方数百年的社会进程。因此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影响最大的恐怕是社会的快速变化,有时快到希望停下来歇一会观察一下都不敢,生怕被时代淘汰了。普遍有“时不我待”的焦虑。
深思
我们要什么样的城市化,
存留的乡村社会应该什么样?
晚报:从您书中可以看到中国城市化的进程,传统乡村在凋敝,年轻一代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下以各种方式进入大小城市,您表达了对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幸运,也有挥之不去的忧伤和困惑。为什么呢?
十年砍柴:城市化是不可逆转的潮流,随着大批乡下青壮年进城,熟人社会正在解体甚至消失。我们当然要接受这个现实。中国和外国相比,城市积聚了更多的社会资源,如教育、医疗、交通、信息,能提供更好的就业机会。因此,对多数年轻人来说,能在城市中站住脚,争取生存的空间,确实是幸运的。但这种幸运并不能代替所有精神层面的需要,就如前面所说的那样:有些美好的东西,在城市化的洪流中,被人为地消灭了。
我觉得足以引起全社会深思的是:我们要什么样的城市化,我们还存留的乡村社会应该是什么样的社会?是不是农民不住平房全部上楼,乡村成为山寨版城市,就是幸福,就是进步?从经济和信息传播层面来说,你可以说相比较城市,乡村是落后的。但乡村文化并不是落后的代名词。比如说进城的民工,在不能获得体制化保障(公正的法律以及健全的教育、劳动保护、养老制度)时,同宗、同乡之间的照顾、帮助就显得可贵了。再比如,乡村人常说的“远亲不如近邻”,就是一种建设和谐小环境的理念,如何能移植到城市的小区,是个大课题。韩剧为什么吸引中国观众,原因是亲切,作为传统大中华文明圈的一部分,韩国早就高度城市化了,可是你看韩剧中首尔等大都市,邻里、家庭、亲戚、同事、朋友之间的交往,尚有浓浓的传统味道。最为可悲的是:过去的乡村不存在了,而现代的都市只有建筑的气派和奢华,没什么人情味。——这就是两头不靠了。
未来
减少“贫困的代际传递”
需要解决社会公平问题
晚报:作为70后,作为用了十八年时间成功融入大城市的你,无疑是幸运的。当时大学还没有扩招,依然是精英教育,农村、小城市能考上大学的人寥寥无几,但是只要考上大学,意味着上升通道的打开。我比你晚两年毕业,我记得那时候班上一半以上都是农村学生,城市学生也是小县城居多,贫富相距也不是太远,大学毕业后虽然有背景的学生分配不成问题,可是没有任何背景的同学一样能凭个人能力考上公务员、进入大企业。但是这些年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近网络和媒体上谈论的一个热门话题就是:农村孩子没有春天、寒门再难改变、中国需要一场平权运动等等。您对此怎么看?
十年砍柴:我毕业的兰州大学,在我上学时,6到7成是农村来的,剩下的差不多一大半来自小县城。是名副其实的“农民子弟的重点高校”,今天,在同类大学中,兰大的农家子弟比例仍然是比较高的,但纵向比,比我们那时候下降了许多。
可以说:和我成长的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相比,今天“贫困的代际传递”更明显了。现在农村的孩子,无论是留守儿童还是随父母进城读书,生活条件比我们当时好得多了,但他们在求学、求职时面临的竞争环境确实不如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那样公平。那时候高考虽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但一旦凭本事考上,会改变自己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可大学扩招后,农村孩子的努力被稀释了,几乎高中毕业都能上大学,而且学费昂贵。农村孩子即使考上重点大学又怎样?到找工作时是“拼爹”,看谁的家庭更有社会关系。农民是现实的,这几年我们家乡“读书无用论”又起来了,这是大背景决定的。如果晚生十年,很难说我会有这点小成就。
我们再假设一下,晚清时期的举人、进士录取额成十倍、几十倍扩充,和曾国藩一起中进士的许多人是朝廷大佬和封疆大吏的子孙,这个湖南湘乡县的农家子弟即使中了进士依然要坐冷板凳,官场职位都让豪门子弟捷足先登,曾国藩还会有以后的功业吗?没有机会出头,即使有一个功名。恐怕心情和科举场上惨遭败绩的洪秀全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如果社会的公平问题不解决,主要以农家孩子为主的寒门子弟“没有春天”,贫寒子弟的上升孔道将越来越被堵塞,长此以往,最终会给这个社会带来灾难性后果。 李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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