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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了解,你这些年的写作主要是时评和历史文化随笔,关注当下和历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这本书是你个人成长的记录,是相当私人化的事。你是如何想到写这样一本书并出版的?
十年砍柴:这本书的一些内容最开始是在博客上连载,我当时没想到要把它写成这样一本20多万字的自传,更没有想到作为一个平常人,自己那点经历有什么出版的价值。缘起乃是我进城后多年来的一个困惑。从18岁考上大学进城,至今已22年了,我常重复做两个梦:一个梦是我光着赤脚牵着陪伴我6年的一头牛在田埂上吃草,脚被露水打湿;另一梦是在高考考场里,数学试卷上一道题都答不上来,可我明明知道自己大学早就毕业进了城,可为什么还要参加高考?
有人说常重复的梦境,说明一个人体内有某种解不开的情结或密码。这两个梦可以说浓缩了我少年时最重要的事:艰苦的农活和艰难的高考,通过后者改变了命运,摆脱了前者。后来我问同样农村长大考大学进城的同龄人,他们做过类似的梦。我想看来进城前的那些生活对我们这代人太有影响了,于是就开始时断时续地将回忆记录下来,发在博客上。没想到影响较大,尤其是一些同龄人包括我久不联系的中学同学,纷纷鼓励我继续写下去。《中国青年报》的记者刘万永和我是同龄人,他是华北平原的乡村长大,但读了一部分后也很感动,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最真诚的文字。
胡适先生常常鼓励别人写自传,自己也写过许多传记。我等当然不能和胡适先生相比,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将自己的成长经历记录下来,会是记录一个大时代的有点价值的文本。就像今天我们研究历史上一些重要的时代,不但要看正史,当时的人写作的笔记也很珍贵,往往对正史能起到补缺纠错的作用。于是,我就鼓足勇气将这个文本出版了。
“进城”是一个相当有象征意味的词,和“围城”一样。你在这本书的序言里也谈到:“对我来说,进城只走了十八年;而对整个中国来说,进城走了几千年。”我记得几年前有一篇流传甚广的网文《我花了18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北京长大的冯唐曾有一部小说《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对于你们那代农村少年来说,城市究竟意味着什么?进城,真的是那么艰难么?
十年砍柴:《我花了18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这篇文章2005年收录在海南出版社出版一本书《乡痛,在城市深处》。这本书同时也收录了我的一篇文章:《出身农村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且该书封面署名“十年砍柴等 著”。《喝咖啡》这篇文章有一段话广为引用:“我的白领朋友们,如果我是一个初中没毕业就来沪打工的民工,你会和我坐在starbucks(星巴克)一起喝咖啡吗?不会,肯定不会。比较我们的成长历程,你会发现,为了一些在你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这段话确实说出了我们这类通过考大学留在城市的农村人的心声。中国长期是一个农耕社会,农业人口占大多数,能走进城市的人是少数,也是这个社会的精英。几千年来,农村人只有通过当官、经商或者给官员当幕僚才能进城。我在这本书里回忆起1977年底恢复高考时,村人的老人的表述则是又可以进城赶考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处在计划经济的晚期,社会是农村、城镇界限分明的二元化结构。城里人和农村人两种不同的身份,附加的的政治、经济、教育、医疗、养老等权利差异相当大。上个世纪80年代路遥先生的《人生》,讲的就是城里人和农村人身份差异而发生的人生悲剧。农村人要进城吃国家粮,可以说比登天还难,在我的成长期,进城吃国家粮是遥远的奋斗目标。我们要想改变农村人身份,只有两个途径:考上大学或当兵提干。城市对我们来说,就意味着繁华、文明,意味着摆脱农村的劳作过着舒适幸福的生活。等我进城后,也有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长大的同龄人朋友,但不多。有时候喝酒闲谈起彼此的少年时代,你会发现反差太大了,他们在什刹海学滑冰、少年宫参加合唱团的时候,我正在山里放牛、砍柴。所以当我看到冯唐《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书名时,感叹:我十八岁时,哪敢奢望给我一个姑娘,那时候最大的希望是考上大学离开农村,然后才敢奢望爱情,希望在城里找一个姑娘成婚,从而我付出巨大努力得到的东西-----比如北京户口,我们的儿子一出生就能得到。
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一个70后的乡村记忆。你认为农村长大的70后,他们成长的时代背景和前辈、后辈有什么不同?看完这本书,似乎你们这代人“进城”更具有隐喻性,原因何在?
十年砍柴:我刚才说了,进城后我的同龄人朋友中在大城市长大的不多,大多数是农村和小城镇里长大的。这当然有人际交往中生活经历相似者更容易亲近的原因,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我们70后这代人出生和成长时,中国的农村人口比例还相当大,我读书的时候,还流行十亿人口八亿农民的说法。这八亿农民是真正生活在农村里干农活的人,那时候户口在农村而长期在城市务工的“民工”比例并不大。这个社会形态和我们的父辈、祖父辈所处的时代是差不多的,农村人口庞大,人口流动近乎停滞,整个乡村社会基本上是静态的。我们70后这代农村孩子,是最后一代在耕读文化中长大的,经历了中国乡村社会几千年来最大的巨变。我们这代70后,也是最后一代只有精英才能进城的农村人-----即考大学或当兵提干。从我们这代人以后,进城不再是农村精英的专利了,而是大批的、成集群地进城。可以说,几乎所有乡村青年都进城了,我们这代人,经历着告别“乡土中国”,走进“城市中国”,城市化中国对社会的制度、文化的影响当然是巨大的,那种深刻而久远的影响甚至超过1949年政权的更替。所以,70后一代人进城更具有隐喻性,更具历史的张力。
你的童年和少年是在上世纪80年代度过的,这个十年到今天似乎引起许多人的回忆。那时候物质并不算丰富,人民文化娱乐生活和今天比也相当单调。那么,那个年代最值得你留恋和赞美的是哪些东西?
我的朋友张立宪(老六)几年前出版过一本书《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这部书至今仍在畅销。老六比我大几岁,60年末生人。他对80年代的回忆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完全可以说,上世纪80年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黄金时期,停滞多年的社会开始流动起来,人们的思想禁锢逐渐地松动,经济、文化呈现了勃勃生机。尽管如你所言,从一些硬性指标来说,人均收入、居住面积不如今天,文化娱乐也不如今天丰富。但一个人的幸福感并不仅仅靠钱多钱少来决定。80年代最让人留恋的,就是健康、清新、到处充满希望的社会氛围。一个人和一个社会是一样的,不怕清贫,就怕感觉不到希望。我在80年代由一个小学生变成一个大学生,80年代对我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你的整部书弥漫着一种挽歌式的忧伤,挽悼正在消逝或业已消逝的传统农耕文化,传统的农村真的那么美么?从上世纪新文化运动开始,外来文明对农村冲击带来的乡愁是文学的一大母题,今日乡村所受的冲击和五四运动前后有可比性吗?
十年砍柴:人一旦怀旧,总会有种挽歌式的忧伤,这就是伤逝之感。青春逝去,年华老去,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人生规律。而个人青春的消逝和乡愁叠加在一起,则伤逝感更巨。传统的农村,并不都是牧歌式的美,我在这本书里也多处写到,那里面有基层乡村政治的种种权谋,有人性的尔虞我诈,有因贫穷导致的人伦道德悲剧。。。。。。。世上没有桃花源。但因为在乡村里长大的人,对乡村风俗的熟悉以及乡村秩序提供的稳定,使他有安全感。一旦离开这个环境,去逐渐适应都市的陌生环境,难免会有孤独、迷茫感。乡下知识分子在城里弥漫的乡愁,新文化运动后尤其突出,那是因为当时的中国经济上、文化上、社会结构上变化巨大,科举制的废除使农村读书人断了读书应科举当官的传统路径,不得不“走异路,到异地,去寻找别样的人们”,质言之就是进城谋生。我们看沈从文早期的作品,几乎是一个住在北京、青岛等大城市的乡下人对往昔的回忆。多年后他返乡,写下来《湘行散记》,伤心的就是外来文化对乡村固有秩序的冲击,这种变是泥沙俱下,好的丢掉了,接受的新生事物未必是良质的----这只是清朝覆亡后中国城市化刚刚开始景象,这种城市化在50年代计划是戛然而止,到80年代初改革开放后才重启。如果说“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前后的乡村,还只是表皮上受到外来经济、文化的影响,今天整个乡村秩序以及这种秩序依附的文化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乡村很难找到多少传统文化了,连最有活力的年轻人几乎都走光了,这样的乡村徒有躯壳,许多社会功能都已消失。
尽管这部书是你个人的成长史,而你成长的地方相当闭塞,但整部书里有许多“宏大叙事”,以小孩的眼光来观察当时发生的国家大事。你这样写是否受到了格拉斯《铁皮鼓》的影响。
十年砍柴:这个,倒是不刻意模仿的。尽管《铁皮鼓》是我读大学时影响最深刻的几部外国文学作品之一。在中国这样一个泛政治化的国度里,尤其是1949年后公权力对基层社会的全面掌控,“政治”几乎无处不在,我所成长的湘中乡村也不例外。只是那样的年龄、那样的生活环境,对“宏大叙事”的理解,肯定和城里主流的意识形态解读差别甚大,有时候会呈现一种解构式的幽默,有时候到会有一种更接近本质的真实。譬如: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我当民办教师的三舅说了句,这就是两人摔跤,谁赢了谁就是老大。因此被开除。再比如,人民公社生产模式解体,农民说起此事几乎没有引用报纸上“联产责任承包制”这种拗口的官方说法,直接就是说“分田到户”“单干”。
在这部书里,似乎可以看到你祖父的去世和人民公社解体、分田到户对你影响甚大。能否谈谈具体的原因。
一个原因是这两件事发生时,我念小学五年级,已非完全蒙昧的小孩子了,开始琢磨一些人生的问题。另外一个原因,现在想来则是,这两件事对我后来思想的形成影响较大。分田到户几乎颠覆了前几年学校灌输的意识形态教育。尽管在此之前,也听到过打倒四人帮、平反高潮这样的大事,但毕竟离自己的生活太遥远。而分田到户是改变了自己生活所在的农村,以前学校的教育是人民公社多么好多么好,集体经济多么伟大,可一夜之间公社散伙,而农民欢天喜地,这让初谙世事的我不由得思考:为什么老师教给我们的和我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我想我的怀疑精神从此而来。而我祖父正是分到了田土后才去世的,我见识到一个农民对土地的珍爱。而他的离去,也让我第一次有死亡这个谁也避免不了的人生母题有那么一点思索。
一些同样来自农村的80后、90后看完这部书,没准他们会羡慕你们,你们生活尽管比他们艰难,但似乎你们竞争的环境更加公平,只要有本事,穷孩子也能出人头地,你是否认为现在穷孩子往上走的通道比你们更狭窄?
十年砍柴:我同意你的看法。今天“贫困的代际传递”更明显了。现在农村的孩子无论是留守儿童还是跟随父母进城读书,他们的生活条件比我们当时好得多,但他们面临的竞争环境确实不如60后、70后在求学、求职所处的80年代、90年代那样公平。我们那时候,高考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农村孩子要考上大学改变命运,很难。但一旦凭本事考上,会改变自己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我们村80年代和90年代初,文风很盛,考出了不少大学生,这些人现在都事业有成,有的已在异国定居,这些人又帮助弟弟或侄子侄女改变命运。可后来大学扩招后,农村孩子的努力被稀释了,几乎高中毕业都能上大学,而且学费昂贵,农村孩子即使考上重点大学又怎样,到找工作时是“拼爹”,看谁的家庭更有社会关系。农民是现实的,这几年我们家乡“读书无用论”又起来了,这是大背景决定的。如果晚生十年,很难说我会有这点小成就。
这部书是写你进城前那些经历,我相信一个农村孩子走进大城市的故事更加精彩,更有励志的价值。你是否考虑接下来写进城后的故事?
十年砍柴:这是以后的事了,因为我进城后的路还要走下去,我和我所在这个国家今后还不知道将碰到些什么。我希望我闲下来,能慢慢地写出一部反映中国乡下人进城后的作品,比这部有关乡村的记忆更有历史价值。决不是《奋斗》那种在父亲奋斗基础上把创业当做浪漫游戏的城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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