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东方文化周刊》） 刚刚上演的大片《赵氏孤儿》，导演陈凯歌力图在这个古老的故事模块中注入现代的人道精神。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史料记载的故事，程婴等的忠义之举固然让人起敬，但是离当下似乎远了些。这次拍“赵孤”就是想讲一个能让现代人都相信且能有切身体会和共鸣的故事，在如何对待一条生命面前，复仇已经成为极为次要的了。

这当然是典型的“六经注我”。今人看来，古代的血亲复仇是残忍的，是和现代价值观相悖的。但放在古代，孤儿为父母报仇，无论东西方，都是崇高的、伟大的行为，是合乎主流道德的。元代的纪君祥创作的杂曲《赵氏孤儿》，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程婴舍弃自己的儿子换来赵氏孤儿赵武，不但培养其长大且一直灌输他要为家族复血海深仇的信念，这种行为正是侠义的表现，而赵武的复仇则是孝道的体现。如果二人真按照现在的价值标准舍弃以暴易暴，相逢一笑泯恩仇，在那时就为会被视为懦弱和大不孝。就在中国《赵氏孤儿》戏曲诞生后两个多世纪，英国的莎士比亚创作了《哈姆雷特》，可见孤儿报仇是人类艺术曾有过的共同母题。

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脱胎于司马迁的《史记·赵世家》。戏剧需要冲突，需要大悲大喜来感染观众。在纪氏的笔下，这个故事变得凄美，尤其是与那场血腥的政治斗争本无瓜葛的医生程婴将自己的亲骨肉性命换取赵氏孤儿，这是对中国传统价值观中的“义”典型的阐释。而《史记》中故事，比起纪氏的艺术加工，要平淡得多。

据《史记》记载：赵武的祖父赵盾执掌晋国国政时，因为晋灵公荒淫无道，屡次要杀赵盾未得逞，赵盾的堂弟赵穿杀死了灵公。等到赵盾死后，其子赵朔承袭了权力，依然当权。此时乃灵公的侄儿成公的儿子景公在位。当时的司寇（掌管一国治安司法大权）屠岸贾，曾经受宠于晋灵公，他想要为灵公报仇，于是对其他同僚说，赵盾虽然没直接参与弑君，但他是赵氏家族的首领，赵家人犯了这么大的罪，他脱不了干系。君王被杀后，他不但没受到清算，反而子孙在朝掌权，这太不公平了！应该把赵家人杀掉。尽管另一大族的韩厥力谏说不可如此蛮干，但屠岸贾不请君命擅作主张率武士杀掉了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灭其族。赵朔的妻子妻是晋成公的姐姐（即当时在位的景公的姑妈，但杨伯峻认为娶的应该是成公的女儿，乃景公姐妹），正怀着赵武正要分娩。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和程婴商量，藏匿了赵妻，待赵武生下。此时屠岸贾知道了，派兵搜索赵家孤儿。公孙杵臼问程婴：抚养孤儿与死节哪个更难？程婴说：死易，抚养孤儿更难。公孙杵臼对程婴说：赵氏先君待你很好，请你做难的事，我做容易的，请先死。于是两人从外面买了个小孩回来调包，公孙杵臼带着假赵氏孤儿逃到山中，程婴跑过去向屠岸贾告密，带人捉拿了公孙杵臼和假孤儿，两人于是都被杀死。

这个故事中，首先程婴是赵氏门客，赵家对他很好，按中国人情，报主人之恩是他应该做的，和戏曲中本可袖手旁观的医生完全不一样，后者没这个义务；其次那个被杀的假孤儿并不是他亲儿子，而是从外面买来的。如果戏曲这样写，其感染力要逊色得多。

尽管如此，太史公还是演绎了许多，毕竟在太史公笔下，公孙杵臼的自杀，程婴含辛茹苦抚养孤儿，显现的是“义仆”的忠。而真的史实是什么呢？实际上只是春秋时代大夫专权，架空国君而引起的政治流血事件，充满着阴谋与丑恶。

赵氏和秦国国君赢姓同出一源，祖上在三皇五帝是帝君的专职司机。到春秋时一支在晋国发达，特别是到了赵衰时，据说靠占卜选择了弃太子后跟从重耳逃出晋国，一路上立下汗马功劳，而且和重耳成了连襟。重耳后来回国即位，是为文公。赵衰和其儿子赵盾陆续得以大用，赵家子弟纷纷占领要津，几乎完全控制了晋国。赵盾当权时，国君灵公很不爽，想办法要搞掉赵盾，但赵家根深蒂固而赵盾又老谋深算，灵公无法得逞。

晋国权柄由异姓大夫把持，这个恶果是公室自己种下的。春秋时其他国一般让公子、公孙担任重要官职，尽管公室内部会有残酷的争权夺利，但谁赢了也肥水不流别人田。而晋国，是在周釐王时，由封在曲沃的小宗旁支武公，灭了都翼的大宗嫡系晋缗侯，取而代之，和后世李世民干掉太子李建成，明成祖朱棣夺了侄儿建文帝的事差不多。自己是这样上位的，自然对此格外警惕，于是，到献公时，把公子们都杀了，家族内部的威胁看起来消除了。可治理国家总得有人干活，于是异姓大夫就势力坐大了，除赵氏外，还有魏氏、韩氏（这三家后来分晋）、范氏、郤氏、智氏、栾氏。

晋国公室和大族之间的矛盾存在很久了，有个火星就会点燃。到了晋景公十四年，因执政的赵朔死后，他的妻子即景公的姐妹庄姬和其叔叔赵赵婴齐私通。这是赵氏的超级家丑呀，赵朔两位叔父赵同、赵括很羞愤，把自己的弟弟婴齐赶到齐国去了。赵氏长老集体决定赶走自己的情夫，庄姬怀恨在心，便在自己的兄弟景公面前进谗言，说赵同、括要谋反。嫁给赵氏多年的姐妹说的话，当兄弟的哪能不信？何况庄姬还拉上另两大家族郤、栾做伪证。-----这两大家族嫉恨赵氏专权，巴不得赵家败落。于是，景公杀死了赵同、括等族人，而当时的赵武并非刚刚分娩的遗腹子，已经有好几岁了——因为此时他父亲赵朔死去有年。景公也并不想杀自己的亲外甥，还让庄姬带着赵武在宫中长大。曾得过赵盾恩惠的韩厥在景公面前历数赵衰、赵盾的功劳，于是景公又重用了外甥赵武，返还了没收的赵氏封地。-----这哪有医生舍儿、门客舍命救赵氏孤儿的惊险、曲折和道德光辉？无非是一个感情受伤的女人，引起了一场政治豪门的血雨腥风，无美感可言。

其实，多数史实是龌龊而灰暗的，后世人不甘心，愿意将其改造成凄美动人的故事。这大约是《赵氏孤儿》越来越感人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