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的新著《中国，少了一味药》，是我近十年来读过的最好的一本体验性文学作品（将其称之为小说或报告文学似乎都不合适）。比起为其赢得巨大声誉的《成都 今夜请将我遗弃》、《原谅我红尘颠倒》，后两部小说虽然亦给读者留下令人恐怖的现实感，慕容雪村直面了我们这个社会隐蔽角落里那些人们多少有所知晓、却看不真切的种种罪恶、丑陋，但其故事和人物毕竟是虚构的。而这部新著，是慕容雪村“潜伏”传销团伙二十余日的一部“实录”，正因为其真实，读后犹感到痛楚。

大约在三年前，我和慕容雪村应邀去海南三亚参加一个网站的活动，两人住在一间房里，当多数生于80后的年轻网友去海滩狂欢时，我俩呆在房里“侃大山”，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传销。作为一个从业近十年的法治记者，而自己亦有不少亲戚被传销所害，应该说对“传销”这个在中国大陆已产生差不多二十年的名词并不算陌生，平时问诸身边的同事和朋友，没有亲友身陷传销的几乎没有。可以说，传销已然成为这个社会的公害，但和慕容雪村聊天后，我感觉到惭愧，作为记者和时评人，我对传销的了解其实很浅，整个社会的主流人士亦是如此，仅仅通过媒体知道公安和工商行政部门又打掉了一个或多个传销团伙。诚如作者在这本书的前言所写：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就在每个人眼皮底下，却极少有人愿意真正睁眼看看。传销者不了解传销，因为他们格式化的脑袋已经无力辨别；普通人也不了解，因为他们离得太远且根本不在乎；连那些神通广大的媒体人也缺乏真正的了解，他们报道、拍摄传销却常常忽略传销，很少把它当成一个真正的问题。没人明白其中的道理：传销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怎样洗脑？洗脑又是怎样实现的？为什么人传销者竟会为了一个愚蠢的谎言如此狂热？

慕容雪村带着种种疑问出发了，于是有了这样一部足可以令诸多调查记者和社会学家汗颜的作品。

传销集团如此“强大”的洗脑能力从何而来？这是许多人难解的一个问题，甚至有一位朋友在听我述说亲友被传销所害后不屑一顾地说：什么年头了，还能被传销那套理论蛊惑的人一定是傻子。然而，在现实中不乏高学历的甚至职业不错的城市白领堕入传销深渊。作者用略带冷幽默的笔调，向读者描述出那种种在正常社会里看上去“不可思议”的现象，在封闭的传销环境中是那样的顺理成章，从而也能引起读者的警醒：个人的意志和个人理性并不是想象那么强大，在封闭的环境中很难对抗强势的、主流的意识灌输。连慕容雪村这种知识渊博心智健全，而且是为“揭秘”有备而去“潜伏”的作家，也差一点被“洗脑”了。传销集团的“洗脑”把戏说起来并不复杂，就是在组织上用等级森严的金字塔形式控制成员，在团伙内以“一大二公”的集体生活来最大限度压制个人的自由-----包括独立思考的机会；同时控制了整个集体群落的信息传输，从打电话和外面通讯，到接受外部知识，都是在组织的掌控下，传销组织只让成员接受对传销有利的信息。除此而外，用类似宗教仪式的集体活动，来强化每个人的从众心理，营造一种内部文化。在这样的环境下，在正常人看起来不值一哂的谎言，被包装得宏伟而美丽。用慕容雪村的话来描述，传销组织者用来欺骗新人的大量谎言，不外乎三类：“合法性谎言”、“伟大使命谎言”和“美妙前景谎言”。这些经过包装的谎言其目的就是针对人性的普遍弱点，打消其安全上的恐惧和道德上的愧疚。------这些行为并不是骗人的“传销”，而是于国于民有利的经济活动，政府不但不会取缔且暗中支持，拉自己的亲友入伙是为他好，为他提供发财机会。催化其对名利的渴望------容很易就大财，显亲扬名。

作者的描述让我联想起德国电影《浪潮》，这部电影的故事是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做了个试验，揭示一个可怕的事实：纳粹速成，只需要5天。主持这个试验的老师RonJones把学生置于一个信息传输完全被掌控的环境，然后一步步用纳粹的那一套来消灭个人独立的思想和自由的意志，以为了集体利益的名义鼓励成员相互告密，短短的时间内就把学生改造成一个个服从组织者的机器零件。

传销团伙的运作原理和纳粹速成庶几相似。其中一大相似处就是刻意将“名”“实”弄混，用那些美妙的词汇、概念去命名那些罪恶的行为。如哈耶克所说：“极权主义制度的特色中，很少有像对语言的完全曲解——即借字义的改变来表达新制度的理想——这件事那样使肤浅的观察者感到困惑不解了。”“字义原义被改成相反的意思使其成为极权主义宣传工具的，不仅是自由这个名词。我们已经看到了正义与法律、权利和平等是怎样遭到同样命运的。”传销的种种谎言，即符合这些特点。

传销这种“隐疾”对社会极具危害，慕容雪村在本书前言中说道：“这些人（接近或超过一千万的传销者）大多都是受害者，最终将一无所获，两手空空。他们经过长期的邪恶教育，都患有程度不同的‘善迟钝症’：人格扭曲、藐视道德、仇恨社会。”更为可怕的是，传销行为具有极大的复制和传染性，被害者经过短期训练后又反过来害别人。而多数陷入传销的人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者，在社会保障制度不健全的当下，传统的人际关系可能是其最能依靠的资源。而陷入传销的人疯狂拉亲友入伙，破坏的正是这仅有一点社会资源。最后使这些人变成融不进现代工商文明也不容于传统人伦秩序的“孤儿”。其巨大危害性，将来的十年内，将逐步显现出来。

慕容雪村是一个善于描写这个社会“暗角”的作家，他前几部作品或许会给一些读者以误解，认为他把社会描写得太丑陋了，是用黑暗与丑陋来吸引人。可是我认为，现实中存在的黑暗丑陋残暴，有甚于慕容雪村笔下。作为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的法科高材生，他没有投身于“法律人”职业圈子，看完这部书，我觉得他的写作，是一种和“法律人”使命相近甚至比当下一些法律从业者更有社会责任感的行为：探究社会的种种弊病之症状与成因。

慕容雪村的下一部作品将写什么呢？还是关注社会的“暗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