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这首收录在《诗经·鄘风》中的《载驰》，其作者许穆夫人，据称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女诗人，而且许多学者将其誉为“爱国主义女诗人”。这许穆夫人爱的是哪一个国家呢？她爱的是自己的娘家。

读完这首诗，读者眼前能浮现出一副生动的画面：一个漂亮的少妇，坐在一辆马车上，往广袤的野外疾驰。到达一个驿站后，有一位男人带队阻挡她，不许她前行，她忧伤地述说自己必须赶回娘家的理由。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一篇作者姓名确定的越野诗篇。只是考证不出许穆夫人驾驶的“越野车”，是一匹马、两匹马还是四匹马拉着？当时中原各国的贵族无论出战还是平时的交通，坐的多是马或牛拉的畜力车，人骑到马背上飞奔，则是战国时期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后才流行开来。

这一幕发生在春秋闵公二年即公元前660年的冬天，北方的游牧民族狄人将位于今天安阳、濮阳一带的中原姬姓卫国给灭掉了。这卫国被灭，也是活该。许穆夫人是齐国大美人宣姜所生的女儿，宣姜本是卫宣公为大儿子急迎娶的妻子，后贪图其美色据为己有。而且许穆夫人父亲还不是宣公，是宣公死后宣姜和庶子顽通奸所生的，她的亲爸爸顽从辈分上算他的哥哥。-----真够乱的。

她的堂兄卫懿公是个超级动物保护者，执政的时候对国事毫不关心，而喜欢养鹤、玩鹤。他对鹤的那份呵护，恐怕远超今日扎龙丹顶鹤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他让鹤食大夫的俸禄，携带鹤乘坐华丽的马车巡查。等狄人打进来时，他发动老百姓抗战，老百姓说：“你让鹤去给抵抗敌人呀！鹤有那么高的禄位，用得着我们打仗么？”这样的民心怎能抵御住侵略，狄人进入卫国首都，卫懿公也被杀掉了。他那些钟爱的鹤大夫们，多半成了胜利者的美食，这马上民族，最会干焚琴煮鹤的事情。

宣姜和庶子顽乱伦后一共生了两男（后来做国君的戴公、文公）三女（除嫁给许穆公的许穆夫人外，还有嫁给齐桓公的卫姬、嫁给宋国国君的宋桓夫人）。这许穆夫人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其多才貌美之名远播各国。齐桓公和许穆公都派人来求亲，许穆夫人看得很远，觉得自己的娘家卫国太弱小，应该嫁给强大的齐国，这样娘家会有个靠山，而不知道为什么卫国国君硬是让她嫁给许国国君（或许是当时许穆夫人的姐姐已经嫁给了桓公，卫国国君觉得两姐妹都给一个人，这生意太亏。）

现在娘家卫国被灭了，当国君的哥哥也死了，遗民四处流散。按道理说，此时在齐国深得齐桓公宠幸的卫姬最有条件给丈夫吹枕头风，让老公出兵帮娘家一把。不知道为什么卫姬没做这事，而许国（今河南许昌一带）是个夹在大国之间的小国，势力还不如卫国，凭许国的力量是无法驱赶侵略者的。所以她以悼念亡兄为名（归唁卫侯），去齐国这样的大国搬救兵（控于大邦）。那时候，都受封于周天子的中原各国有相互援助、共同抵抗狄人的义务，何况大家世代通婚，有亲戚关系。等到许穆夫人到边境时，许国国君也就是她的老公派大夫来劝她回家。意思说是，该不该救援卫国，这是男人们的事情，你一个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掺和什么？我做一点八卦联想，也可能许穆公知道当年齐桓公派人向自己的老婆求过婚，怕这下老婆去求援，会发生些什么。

估计许穆夫人在许国比较强势，或许她动之以情，最终得以成行。她在诗中一再讲述自己对故国也就是娘家的大难不能袖手旁观，说“女人善怀，亦各有行（女人喜欢恋旧重情总有她的道理）。”“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许国各位大夫君子呀，不要生我的气。你们考虑来考虑去一百次，不如我亲自跑一趟。）”

最终，齐国国君派公子无亏（即许穆夫人姐姐卫姬所生，叫她姨妈）带兵来救外公家。强大的齐国一出手，自然狄人难以抵挡得住，剽掠一番就不得不退兵了，卫国得以光复。

今天人们常常把祖国比喻成“母亲”，这对春秋战国时期许穆夫人这样嫁往其他国的贵族女子来说，倒是恰如其分。对她们而言，娘家和故国是一体的，故国完蛋了，就等于没有娘家了。所以爱国就是爱娘家这种情感，是非常真实的。像许穆夫人这种对娘家故国的热爱，当然是一种自然的情感，但也有利益的考量在外。在中国古代，出嫁的女子权益能否得到保障，和她娘家的势力大小有关系。王熙凤在荣国府比她的婆婆邢夫人更有话语权，主要是因为两人的娘家不一样。而齐国主持的葵丘之盟，其中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毋以妾为妻”，就是各国为了最大限度保持国际和平而对彼此婚姻关系的一种维护。因为各国诸侯之间通婚，互相嫁女嫁妹，嫁过去都是当大老婆的，如果用平民出身的小老婆来代替大老婆，那么彼此就没有了姻亲的情分了，就更容易开战了。如此，各国之间的力量制衡也客观上对许穆夫人这样的远嫁女起到保护作用。

屈原和许穆夫人一样，他是楚国王族，他爱楚国等于爱自己的家。所以春秋战国时代的“爱国”还真的就是“爱家”。而秦汉以后很漫长的历史阶段里，很难说清楚“爱国”究竟是爱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