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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的夏天,我来到北京已经两年了,住在孤悬在东北郊的工业卫星城酒仙桥。那时候从酒仙桥进城,要么坐401路向西南到东直门,中间已经过一大片荒凉的庄稼地——今天,那里是北京最为国际化的住宅区之一——望京;要么,坐402路往南走,到当时北京繁华的边界——东三环燕莎、长城饭店一带。

        有一天,我挤上了沙丁鱼罐头一样的402路,闷热的车间中充溢着浓浓的汗臭味。突然,我听到身边两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用我老家的方言大声地争论。我有些激动,竟然自然地用方言插话。那两人也很高兴,告诉我他们刚到北京,找到一份建筑工地的活。于是,三人不顾旁人侧目,一直聊到我在长城饭店下车。

      走过横穿东三环的过街天桥时,我回味起刚才和素昧平生的同乡用方言交谈,看着三环路上车如流水,以及路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有时空倒错之感,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生活在这座似乎和我毫无关系的大都市。那一刻,我想起了罗大佑的《鹿港小镇》,不觉得眼角湿润。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

  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

  想当年我离家时她一十八

  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

  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罗大佑写这首歌的1982年,我还是湘中乡村的一个小学生,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更不会想到自己将离乡很远谋生。那时候,中国大陆的乡村和都市还有一道天堑,小镇和乡村的人自由漂流到北京、上海这样大都市的可能性极小。由于历史的原因,大陆比台湾的城市化晚了十多年。在我进北京的上世纪90年代,才有无数的乡下人真实感受到涌进大都市的那种浓烈的、却不知道如何排遣的乡愁。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 寒梅著花未? ”《鹿港小镇》中表达的乡愁,和唐代王维的这首七绝相似之处,是中国人穿越千古的思乡之情,但不同的是,工业化大潮对乡村的冲击,王维那个时代的诗人是无法想象的。短短半载归乡,那些熟悉的景色,包括旧宅和窗前的梅花,恐怕就消失了。   刚刚进城的时候,作为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学毕业生,面对现实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鹿港小镇》这样的歌最能给自己以共鸣。而我最早听到的罗大佑的歌,是初中时成方圆演唱的《童年》,只是当时不知道词曲作者是谁。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成方圆所唱的《童年》是“阉割版”,大约是为了适应此岸“精神文明建设”的需要, “福利社里面什么都有就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诸葛四郎和魔鬼党到底谁抢到那支宝剑 /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嘴里的历史手里的漫画心里初恋的童年。”这段歌词尽数删除,可即使保留下来,那个年代大陆的少年谁知道“福利社”是什么?谁又看过“诸葛四郎和魔鬼党”的漫画呢?这就是两岸分隔几十年后造成的后遗症,同为中华民族的后代,因为政治上的分离,有关童年的集体记忆相差甚大。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西北一所高校度过了四年的大学时光。那是人生最美好的青葱年华,也是罗大佑的歌曲对大陆影响最广的一段时间,对我那个年龄的人来说,最喜欢的当然是他的《恋曲1990》,“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漂泊、分离、思念、时光的无情,叠加在一起的恋曲,才能震撼人心。爱情之美,多半是因为它发生在人生最美好的青年时期,如花朵一样,在适当的时期绽放才是最美丽的,否则会留下“无花空折枝”的遗憾。

      唱着《明天会更好》的骊歌,我和我的同学告别了大学生活,从此关山阻隔、天各一方。尽管有“青春不解红尘胭脂沾染了灰 ”的惆怅,但90年代中期的中国大陆,进入到经济上的高速发展和社会层面巨大转型的时期,机会摆在我们这些一无所有但笃信明天会更好的大学毕业生前面。竞争的环境还相对公平,社会上的“拼爹”现象还不严重,贫寒子弟进入到大都市,还没有马上当“房奴”的压力,“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是我们当时真实的心情写照。就这样,背着行囊,坐了48小时的火车,我来到了北京。至今已有十九载。

      这十九年中,中国发生太多的事。罗大佑当年的歌迷们也人到中年,并将逐年老去。我在满城冠盖的京华,过着平凡而庸碌的生活,娶妻、买房、生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写着不咸不淡的文字。唱着《恋曲1990》的青春激情已经远去;故乡变得越来越遥远于是不再亲切,也就没有刚进城听《鹿港小镇》的感动。见过太多的人,经历过更多的事,对人生的悲欢离合有着更深刻的理解,这样的中年心境,很难被搅动。即使听到《光阴的故事》,“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这样感叹年华易逝的歌词与旋律,也只是在心底里轻轻掠过。这个时候,我更喜欢罗大佑的《乡愁四韵》《亚细亚的孤儿》《皇后大道东》这类歌曲。青年时期甚至少年时期也喜欢罗大佑的歌曲,我想大概是罗大佑的歌曲能唱曲年轻人对的少年愁绪,对爱情、对前途、对友情,种种的渴盼、希望与忧虑。这是对“小我”世界的关照与吟诵。

     只有人生的阅历增加了,才能理解罗大佑歌曲里表达的一种传统士大夫的气质——或者说是有中国士大夫底色的现代知识人的意识。作为一名诗人,一位歌者,当然要歌唱人类情感中最共性的爱情、友情和亲情,但罗大佑和中国古代伟大的诗人一样,如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能超越“小我”而进入“大我”的境界,用歌曲表达出一种家国情怀和天下意识。因为这种家国情怀,所以有歌颂、有反省、有呼喊、有批评。如杜甫的《秋兴八首》,有对自己个人际遇的感叹,但老杜超越了个人,目光越过所处的夔门,看长安,看天下,忧苍生社稷。记得上大学时,一位老先生为我们讲了一个学期的《秋兴八首》,讲到第八首的颔联“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说这种宾语前置在古诗文中很常见,实际上是鹦鹉啄馀香稻粒。然后举例说,你们爱唱的那首什么《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就是这样的用法。话音刚落,满堂大笑。

     我这人几乎是五音不全,和朋友一起进KTV,经常是静默的旁听者。如果实在拗不过献丑,我往往只点唱《亚细亚的孤儿》,唱到“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总是悲从中来。即使个人的生活富足了,即使一个群体一个民族的经济实力强大了,可是不能融入世界文明的大潮,富不能安,富不能久,繁华如短暂的浮云,杜甫诗中那种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的巨变,保不齐会重演。——这样的孤独感、这样的忧虑,不因时光流逝而得到稀释,反而阅世愈多则愈浓。

   余光中的原诗经罗大佑谱曲的《乡愁四韵》,而今唱来,感受到的不仅仅是飘落到台岛的人们对故乡、对大陆的乡愁。即使身处此岸的我们,何尝没有一种乡土凋敝、美丽消失的乡愁呢?长江水不再清澈,舀一瓢又怎能浇灭愁绪?故乡的老宅和腊梅被推土机粗暴地吞噬,谁还能给我们“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今天在此岸唱《乡愁四韵》,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一个GDP至上、一切的美与传统都臣服经济指标的时代,“日暮相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是许许多多人相似的心态写照。

   不过,为了对子孙后代负责,也为了自己不至于太绝望。我以为,还是得唱一曲《明天会更好》。活在这个时代,活在这个土地上,有种种的不如意,明天究竟如何也未可知,但还是得有希望在心底,有梦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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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砍柴

十年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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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李勇,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省新邵县一个山村,1993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先后栖身于北京某上市公司、国家某部委,1999年因国务院机构精简分流到《法制日报》,2008年10月,“告别圈养的记者生涯”, 入语文出版社,开始“四书”生涯:读书、写书、编书、卖书。作家和知名网络人。 我的邮箱是:liy303@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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