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这是我告别圈养的记者生涯,进入“读书写书编书卖书”四书生涯后担任责编的第二本书。燕升兄对戏曲的情感触动了我,于是写下了这篇数千字的“编余散记”。---如果责编每编一本书,都这样写感想,呵呵。那就是配角抢主角的戏。)


 
 刚拿到燕升兄这部书稿时,我以为这只是一位央视主持人叙说自家功业。——因为近年来主持人出名而著书似乎是一种时髦。看完书稿后,我才明白燕升写这本 书,不是为了炫耀自己从业的经历,而是要表达一种郁结他心中多年的情结,乃至向世人释放一种焦虑,以及一种心犹不甘的企盼。他对被其称为“冷门”的梨园所 有的爱与盼基本上浓缩在这本书稿里。

 在这部书里,我看到的不是他作为中国最资深、最著名的戏曲电视栏目主持人的风光,而是他和他的团队,在娱乐形式多样、传统戏曲渐次衰落的转型期中国,努力赓续戏曲文化的使命感,以及繁华的尘世中,已显落寞的梨园名角们,如何执拗地守护祖师爷传下来的那角戏台。


 因此,我笑话燕升,这部书尽显“遗民”心态,他以为然。凡有“遗民”心态的人,多是至诚至性之人,他们的怀旧、忧虑、愤懑不是出于个人得失,而 是出于对一种文化或一种秩序的爱恋,这样的人并不是抱残守缺者,多半是理想主义者。诚如陈寅恪痛悼王国维所言:“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 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


 传统戏曲在今日中国,确实是“冷门”。像我这样一个职业与文化传播有关联的书生,进京16年来,到剧场看戏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在一两百年乃至半 个多世纪以前,传统戏曲那可是真正的“热门”。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引车卖浆之流,无论贫富贵贱,不同群体的中国人,最能找到文化交集的,恐怕是对戏曲的共 同喜爱。


 是什么让“热门”变成“冷门”,难道戏曲的衰落是中国社会现代性转型必须承受的代价?这样的结论似乎只是皮相之论,看看东邻日本,这个曾长期受 惠于中华文化的国度已经完成了社会各个层面现代性转型,他们各种传统艺术包括传统的戏曲、歌舞不但保存下来,还颇有生命力。那么,中国的问题究竟出在哪 里?或许是一个天问。


 燕升的这部书,不但勾起我的这种“天问”,也勾起我对自己的成长期,乃至民族的成长期和戏曲种种因缘的思考。说戏曲伴我们这代人成长,甚至伴随我们这个民族成长,一点也不嫌夸张。


 我从湘中山乡来到这个北方古都后,最熟悉的一首本地童谣就是:“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这一幕, 对上世纪70年代以前出生中国人来说,地不分南北,都能激活一种童年的记忆。以“看戏”为关联,将中国民间社会的人伦之情、礼法秩序以及人生的狂野想象全 部串在一起。戏曲成为中国人群体生活的媒介,当一位老爷爷带着稚气未脱的孙子走进城市的戏园子,或者坐在乡村露天戏台的下面,和熟悉的老兄弟打拱寒暄,互 相夸耀彼此的晚辈,并让孙子叫一个陌生人某某爷爷,某某叔伯,某某舅舅。天真的孩子面前打开了一扇中国社会人际关系的大门,他懵懵懂懂地感知,这个世界好 复杂。没错,千年以来,唱戏和看戏,是最能密集地传承华族的集体性格和文化基因。尽管,天南海北的中国人,看的不是一样的戏曲,或京剧,或黄梅戏,或豫 剧,或秦腔,或粤剧,或越剧……那样千姿百态的地方戏曲,却能共存于一个文明古国中。这些差异巨大的戏曲能传达中国人相同的审美情趣:哀而不伤,乐而不 淫。也能传达传统共同的价值观:仁义礼智信。就像中国人方言南北殊调而彼此使用同样的汉字一样,中国人数千年来和而不同却能融合成这个星球上人数最多的民 族,因为共同拥有一种文化共同体。


 燕升长我两岁,算是一代人。他在渤海之滨的盐碱地上长大,而我的童年在湘中万壑青山中度过。我们的家乡之间相隔关山千万重,但我俩却有许多共同 点,不仅仅是我们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期,先后考入大学的中文系,而且因为我们身上那点爱好文学、生性浪漫,崇尚唯美的因子,是传统戏曲种下的。当然,他听 得最多的是河北梆子,我听得最多的则是花鼓戏。燕升的父亲是一个在农闲季节粉墨登场的业余演员,他因此有近水楼台之便,从小受到戏曲的熏陶。这种半农民半 演员的民间表演者多数籍籍无名,死后与草木同腐,不可能像大都市的名角那样,能进入主流话语体系。但正是这样的民间艺人,才是中国老百姓最佳的精神慰藉 者,如果单靠长安戏院那样的场子,怎么可能支撑起中国普通百姓的娱乐天空?就如我那位乡村老中医的父亲一样,他到退休都没有职称,但他在方圆几十里内乡亲 们的心目中,威望胜过任何一个大都市的名医——因为后者远在中国多数百姓的视野之外。


 家母是超级戏迷,我的一位姨妈和一位堂舅是业余祁剧团的演员。若以学术的眼光来衡量,他们的欣赏水平和表演水平,实在不值一提。家母看戏看到伤 心处就泪眼婆娑,从来不管人家编出来的情节是否合乎常理;我那位演丑角的堂舅喜欢即兴发挥,满口村话,但看戏的老乡们从没有人怪罪他“犯规”。现在回想这 些事情,我才明白,我的乡亲甚至可以说中国传统社会多数看戏的百姓,最注重的并非演员的技艺精湛,而是在看戏的那一段时间内,忘却尘世的烦恼与痛苦,跨越 时空,和戏里的角色一起进入另一个世界。佛说,人生是苦海无边。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每个在此世活过一遭的人,无论是 富贵还是卑贱,都是一个过客。在进入戏曲营造的世界里,他们就会达到精神上的平等——戏里不知身是客。看戏者如此,演戏者更如此。我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一个 戏迷是邻村一位晚年因白内障而目盲的老妪,她有戏必到,用耳朵听一曲曲熟稔之极的唱腔,枯如松皮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表情,我想她对戏的痴迷,和当年执掌国 柄、以天下第一人的身份来捧角儿的西太后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听戏中,两位老妪,一人却掉了贫穷,一人忘掉了富贵,也许曲调唱腔最能击中的是她们心中最隐秘 的软驱------那里有关于少女时代的回忆。


 古罗马时代,帝国的执政者对城邦居民的许诺是“面包与马戏”,这可视为政府对公民基本福利保障的责任体现,即起码的物质条件和起码的精神享受。 而在中国长达两千多年的帝制下,执政者是重权力而轻责任,广大臣民则是只有纳粮完税、当差服役的义务,而没有要求官府提供“面包与马戏”的权利。但这并不 意味着中国老百姓不需要“面包和马戏”,我国传统社会经济上是自给自足,精神生活上亦是如此。朝廷不管小老百姓,小老百姓自娱自乐。中国各地品种繁多的戏 曲,便是中国老百姓,自己娱乐自己的结晶。


 人常说,中华民族的主体民族汉人,是一个政治上早熟、很早失去娱乐精神的民族。考诸历史,此说有一定的道理。自秦大一统,强调思想统一,历朝历 代不遗余力消灭“思想异端”,中国老百姓的普遍生活状态是,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所忍受苦难的程度,在世界各民族中恐怕首屈一指。如此培养了这个 民族坚忍不拔、内敛静默的集体性格,喜怒不形于色、“与人只说三分话,不可抛却一片心”是受到普遍推崇的立身处世态度。于是,这个民族早期所具备的热烈奔 放的“酒神性格”被深深隐藏起来。——其实,在我们民族的早期,和其他民族一样,并非天生就是老成持重,崇尚权谋。看看《山海经》《诗经》、《九歌》就知 道,我们的民族当年也是一个无拘无束、随歌起舞,喜欢载酒狂欢的民族。但“酒神性格”被隐藏,并不是说完全消失了,戏曲,就是在风雨苍黄、沧海桑田的历史 变迁中顽强地保存中国人那点幻想、浪漫、诗意的血脉。有一句民间俗语流传至今:“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演戏的和看戏的,用“疯狂”与“痴迷”, 共同营造了一种“场”。


 我和燕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正处于中国农耕社会的“尾巴”,一场社会大变迁即将来临。戏曲此时,正好也有过一段“回光返照”式的辉煌。挟八个样 板戏之余威,各种民间戏曲草台班子遍地开花,土地承包对农村生产力的解放,使广大农村也有了唱大戏的经济基础。但今天回想,那时候隐忧已在一片风光中。当 时我和小伙伴们看戏,可以通过两种途径。一是看土剧团的现场演出,有祁剧、花鼓戏、木偶戏,甚至有一两人就能戴上傩面表演的“土地戏”。二是露天看摄制好 的戏曲电影,电影里的戏曲已经完全被固化了。我们通过《打铜锣·补锅》,欣赏省城里的角儿演唱的花鼓戏。通过《红楼梦》了解越剧,通过《火焰驹》了解秦 腔,通过《花木兰》了解豫剧,通过《天仙配》了解黄梅戏,通过《花为媒》了解评剧……电影技术扩大了中国老百姓看戏的视野,让他们知道,天外有天,戏外有 戏。


 但戏曲电影的出现,只是对现场演出的戏曲一种有益的补充,因为那种群聚的场没有失去,无论大戏开锣前还是电影前,台下黑压压一片观众参与营造的 相同的气氛------那是中国传统社会所特有的烟火气。有老人的咳嗽,青年男女的眉目传情,小孩的嬉闹以及壮年父母对小孩的训斥、卖甘蔗瓜子小贩的吆 喝。


 电视的普及,使多数中国人主要的娱乐场地,从社区、村落的公共场所,退隐到一家一户的客厅或卧室,戏曲需要的“场”便急剧萎缩。三十年内,戏曲从古庙、祠堂、码头、打禾场一点点消失了,退到都市里几家装潢豪华、灯火辉煌的剧院。戏曲,就这样从“热门”变成了“冷门”。


 是电视这种传播形式使戏曲、相声、评书等传统艺术方式影响式微,而白燕升这样的另类电视人,在这股大潮面前,希望再通过电视的方式,来为被雨打 风吹、日见落魄的戏曲续命,颇有一番救赎的悲壮意味。近二十年来,燕升在电视圈这个名利场内,就这样一天天,一期期地通过电视,向观众展示中国戏曲的神韵 与风采。或许,他是想把电视,打造成戏曲一个新的舞台,而非展览文物的橱窗。


 燕升和他的团队,这些年的工作,能够起到何种效果,也许还要过一些年头才能做出公允的评价。胡适喜欢一句佛家语:“功不唐捐”,清代大儒曾国藩说:“只问耕耘,莫问收获。”对燕升所做的努力,我亦作如是观。


 让我们进入这本书,通过燕升的笔触,来了解一个个生不逢时的角儿。他们的名字,或许不被大多数国人所知,但在他们自己的那角天地里,都是当之无愧的王者。他们替我们这个民族,坚守着祖先们曾最为珍爱的艺术瑰宝,这样的瑰宝,怎么能让它的光泽继续暗淡下去?


 看《那些角儿》,候王者归来。


话题:



0

推荐

十年砍柴

十年砍柴

355篇文章 1次访问 5年前更新

本名李勇,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省新邵县一个山村,1993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先后栖身于北京某上市公司、国家某部委,1999年因国务院机构精简分流到《法制日报》,2008年10月,“告别圈养的记者生涯”, 入语文出版社,开始“四书”生涯:读书、写书、编书、卖书。作家和知名网络人。 我的邮箱是:liy303@hotmail.com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