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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生于1971年的十年砍柴,本名李勇,湖南人,曾以《闲看水浒》《皇帝、文臣和太监》等历史写作闻名。现居北京。

  《进城走了十八年》是十年砍柴最新出版的自传,写了十八岁之前在湖南邵阳农村的生活经历。十八岁那年,高复了一年的十年砍柴终于考上大学,改变了当农民的命运。这条走了十八年的进城路,也是很多中国人共同的人生路。用十年砍柴的话说,“我们是唱着农耕文化的挽歌进城的”,在这一代人身后,是日渐消亡的传统农耕文明。

  值得注意的是,这群数目庞大的游子,大规模地始于1970年代。现在,中国的“70后”已跨入四十不惑,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自觉是告别农耕传统的第一代人,以及见证传统的最后一代。

  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下,这本自传承载了人到中年的浓烈乡愁。它展现的是:一个乡下孩子是如何长大,又是如何别离故土,浸泡在城市生活中,直至家乡成为一个怀念的词汇。

  为什么要读这本书?十年砍柴说,我或许触动了我们这代人心中的某一根弦。

             我常有一个念头,对面那个人他的故乡在哪里

  快报:最初为什么要写这么一本书?是一种有意识的打捞记忆吗?

  十年砍柴:和《闲看水浒》一样,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要写出一部厚厚的、能出版的著作,而是强烈的“有话要说”。居京快二十年了,记忆中的故乡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模糊。无论是应酬的酒桌上,还是写字楼里,或是戒备森严的机关大院里,我碰到许多的同龄人并不是在这个超大城市长大,历史的大手把我们扒拉到一个城市,过着看起来差不多的生活。我常有一个念头,对面的那个人,他的故乡在哪里,他的童年、少年是怎样度过的?

  我于是想,如果把我进城前那些记忆写出来,或许有点意思。一部分篇章在自己博客上发表后,没想到引起许多同龄的人共鸣,他们一再鼓励我写下去。我想大概自己的写作不仅仅是在讲一个人的故事,或许触动了我们这代人心中某一根弦。

  

  快报:你的个人记忆展现了一段湖南农村的变迁史,可以将之解读为“最后的耕读文明”,如何去定义和面对这“最后”二字?

  十年砍柴:现在中国基本上是个城市化的社会了,乡村里青壮年几乎全部进城,那种层次分明、活力充沛的社会生态不存在了。乡村几乎是城市生活的附属,经济上靠在城里打工的青中年寄钱回来支撑,文化上因电视的普及,传统文化娱乐形式以很快的速度消亡;二十年前还很平常的一些民俗活动和匠人的记忆,已经比较难寻觅了。所以我说,我们是最后一代在传统的农耕文化中长大的人。

  我们在聚族而居的乡村秩序中长大,人生的启蒙是乡村的道德伦理教育,过着和父亲、祖父差不多的生活,点油灯、干农活、步行去外婆家。可我们进城后,生活方式一下子和世界接轨,衣食住行皆是如此。短短的二三十年浓缩了西方社会二三百年的社会进程。现在的乡村孩子,他们即使户口在农村,不论跟随父母进城上学,还是随祖父母留守乡下,生活方式完全是城市生活的“山寨版”,整个农耕社会从生产、人际交往、文化生活,已经没有多少传统农耕文化的痕迹了。所以说,我们是唱着农耕文化挽歌进城的。

             农民缺少话语权,这本小书算是记录一点片段

  快报:这本书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变革中国神韵的描绘,抓得很准,那就是“生机勃勃,充满希望”。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变迁中几乎不值一提,但你在书中也写了无数个具体的过眼云烟似的人物,比如我印象非常深刻的那个参与械斗而死的少年“游侠”。从另一个角度,这本书的味道像极了贾樟柯的电影。

  十年砍柴:关于个人命运和大时代的关系,是一个永远值得关注的命题。前几天,在一个视频访谈中我说,诚然乱世也有张作霖这样的草莽英雄受招安当大官,但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稳定的时代所应有的小人物奋斗“奇迹”。一个时代有没有生机和希望,主要看“小人物”的成功是不是通过公平的竞争、公正的制度,是不是具有普遍性。而在上一个世纪80年代,尽管城乡壁垒甚大,但寒门子弟上升的渠道总体说来是通畅的。这和结束“极左”时期的非正常状态、进行改革开放、整个社会的经济呈现活力、制度趋于公正是分不开的。

  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个体的悲剧。尤其在大变革的时代,种种小人物的悲剧让人无奈而悲怆。比如我在这本书里提到我的舅爷爷和表姑,一对倔强父女因为争吵而相继服毒自杀。再比如,那个有英武之气但走上歧路而被仇家杀死的“游侠”。乡下人只能将之归结为宿命的东西,但撇开这类偶然性的分析,从更高的角度来看,这其实就是大时代的漩涡中,许多小人物必然的结局,因贫穷不能受到良好的教育,生活缺乏保障,权利受到伤害缺乏救济渠道……这类悲剧不发生在这人身上,就会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快报:这种个体对乡村的真实回忆,是否在当下中国有集体失语之虞?

  十年砍柴:或许我这样的写作在过去中国的历史写作传统中不太多,至少不受重视,所以看起来才有一点文本价值。写完了,有人愿意出版,当然是件高兴的事。有一次和历史学家雷颐先生聊天,他说农民是没有历史的。中国一直是个农业帝国,可是话语权不归他们掌握,二十四史这类官修历史自然是帝王将相、文豪节妇的传记,一些士大夫的笔记也很少关注农民的生活状态。

  雷颐说他当过知青,可是叙说上山下乡那段历史,绝大多数是回城后的知青在述说,而接纳他们、人数更为庞大的农民则是沉默的大多数。我仅仅在乡村呆了十八年,而且是不谙世事的童年和少年,并不能像成年人那样对乡村生活有深刻的体察,但是我想尽自己的努力,把那段记忆写出来,让一些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事形诸文字。

  

  快报:让我深以为然的是,你在个人回忆中有深厚的情感,但并不情绪化。特别是经常横插一笔的对时代巨象的点评,是官史中万万见不到的,如写上世纪80年代初的集市,“因为是自发形成的,没人管理,但政府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管理的机会,很快有了工商所、税务所、派出所以及派出所所组建的联防队,乡政府的干部就在那时候开始急剧膨胀”。所以我觉得,这本书已经超出了普通回忆录的范畴,多了个人史记的味道。

   十年砍柴:乡村当然不是牧歌,不是田园诗,真正在里面生活的人,不可能像远观者那样写出牧歌的美,处处有生存的艰辛和生命的悲剧。但这种平常苦难,几千年来,中国绝大多数农民都在承受着。

  书中一些细节能看出乡下人因为有常识,所以对宏观大历史反而有精准的看法和评判。比如他们不沿袭官方说法以“三年自然灾害”来命名上世纪60年代初大饥饿,而是说“过苦日子”“过低标准”,朴实而中性。再比如他们对公权力的认识,决不会因时代的不一样而有“父母官”“人民公仆”的差别,而是认准所有当官的都是管小老百姓的,民不与官斗。对权力的掌握者——不论名号如何变化,他们永远是艳羡而敬畏。如前面所说,他们没有话语权,很难形成文字流传下来。我这本小书,算是记录一点点片段。

                   大变革的时代,小人物的悲剧让人无奈而悲怆

  快报:我对书中贡献的一些稀缺史料很感兴趣,比如文革时还出现过国歌的“变脸版本”,大跃进时期的白话诗歌等。这些现在看起来很荒诞的历史,好像已经退出很多人的记忆了。你的记述应该说很有必要。

  十年砍柴:其实,像大跃进时期的全民赛诗,打倒“四人帮”时的儿歌,上世纪70年代末那个“集体填词”的国歌,以及当时领导人的题词和指示,曾经在这个大国风靡一时,影响到几乎每一个角落。但是才几十年,有如风过也,似乎一切都不存在,这当然有许多方面的因素。我在想,难道一定要等多年后,某个机构修史才来涉及这些历史上的人与事?在信息发达的网络时代,我觉得每一个对过去有记忆的人,都有责任记录下来,小人物的记忆,汇聚在一起,呈现的就会是真实的、全方面的时代真相。

          我对北京这座城市,是从排斥、惶惑,再到获得一种安宁感

  快报:每一个城市都有很多背井离乡的游子,他们跟家乡最紧密的联系就是乡音了。而他们的下一代,或许将真正成为没有方言的人。不知道你在北京的生活中还会讲湖南话吗?

  十年砍柴:我曾对乡愁和乡恋给出了两个最有标识性的符号:地方小吃和方言。一个人远游他乡,最能勾起他思乡之情的往往是乡味和乡音。晋代的张翰辞官归故里,理由是思念故乡的莼菜和鲈鱼;唐代的贺知章回绍兴,感慨是“乡音无改鬓毛衰”。我刚来北京,有一次上公共汽车时,听到前面有两个人用我老家地道的方言交谈,感觉特别亲切,马上走近搭讪,三人聊了一路。

  我的朋友古清生曾出过一本写各地美食的书《左煨汤右烧烤》,我在书评《藏在味蕾中的乡愁》中说:“最地道的菜往往是寂寂无名的村妇,用最土的办法烹制出来的,一旦经过加工,流传登大雅之堂后,必然失去那种乡土的味道,正如采风者采集的民歌晋京演出后,那种狂野的美总被雅致代替一样。”

  在城市化进程加速的今天,乡味和乡音都面临这种窘境。在北京能吃到各地小吃,但都是改良的,甚至是串味的。而电视的普及和人员交流的频繁,普通话的推广成绩卓然,各类方言式微。这当然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但没有地道的乡味和乡音,所谓的乡愁更是难以排遣,到了我们下一代,可能乡味和乡音就根本不存在了。那么,何处是故乡,何处又是他乡?恐怕区别不大。

  

  快报:你在北京生活了快二十年,你对这座城市的情感,是否也经历了一个变迁?

  十年砍柴:我对北京这座城市,是从排斥、惶惑,再到获得一种安宁感。我在这本书的“后记”里写道:“当年那种‘迷路’的感觉不复存在了,我真正把北京当成自己的城市,无论我出差到何地,哪怕回湖南老家,待的时间只要超过一周,我就强烈地想念北京。不管什么季节回京,一旦踏上北京的土地,闻到沙尘暴刚过的土腥味,或者是夏日的槐花香,初秋沁人心脾的青草味,或者冬天晚上感受到凛冽的北风抽打到脸上,我的心立刻安宁了。”

  故乡已经回不去了,即使回去了,也是物是人非,“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故乡,只能在梦中,在思念中存在。我们这代离乡进城的农家子弟,注定是历史上人数最庞大的一群无法回乡的游子:长于乡村,在都市中打拼,并在都市中老去并死去——这是给农耕文明唱挽歌一代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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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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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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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李勇,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省新邵县一个山村,1993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先后栖身于北京某上市公司、国家某部委,1999年因国务院机构精简分流到《法制日报》,2008年10月,“告别圈养的记者生涯”, 入语文出版社,开始“四书”生涯:读书、写书、编书、卖书。作家和知名网络人。 我的邮箱是:liy303@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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