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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前,我从没留意自己最喜欢的歌《月牙泉》的词曲作者叫杨海潮,直到认识这个人。

来到北京后,我曾在北新桥附近蜗居过好几年,当时那一片还没有进行旧城改造。在香饵胡同口,有一家音像店,大约在1999年的冬天,总在循环放几首歌招揽顾客,其中一首歌便是田震唱的《月牙泉》。它一下子便击中了我心中的软驱,尤其听到:“我的心里藏著忧郁无限/月牙泉否依然/如今每个地方都在改变/她是否也换了容颜。”我的思绪就回到了甘肃,那块我度过四年大学时光的土地,回到春日榆叶梅开、柳丝拂面的校园。

其实, 2000年我才有缘去敦煌,去看莫高窟和月牙泉。坐在泉边的流沙上,我想起自己在满城冠盖的京华这些年来艰难的打拼。问自己:为什么非要逃离大西北,去那个繁华的京城呢?回到旅馆后,扯下一页信纸写下了一首诗《月牙泉的等待》,开头是这样写的:

“什么时候

你的眼泪流尽了

便汇成,这股清泉

你的等待,风化成

三危山上的雅丹

和秦时的冷月、汉时的寒关

一起长眠

一千年还是一万年?”

很明显,诗受到了舒婷《神女峰》的影响,且《月牙泉》的旋律和歌词总萦绕在耳边,大有“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感慨。我知道古代的诗词是可以配上曲子由歌手来歌唱的,所以如插上翅膀,在帝国的广袤疆域内飞翔。而我的诗,不但由于常年的公文和新闻报道写作使诗意枯竭,而且没有旋律的给它以生命,只能是躺在我抽屉里的几行字。

与海潮结识后,知道他是《月牙泉》的词曲作者,我一下子觉得那样亲切。更让我惭愧的是,他竟然从没有去过敦煌,对月牙泉只是想象。我心有不甘地说了句,见面真不如想象。

后来随着两人的交往,我发现我们虽然生长的自然环境差别甚大,但气味相投遂引为同调。我比他早12天来到这个世界,于是,70年代初生人的我俩,常说的话题便是我们这代人的经历。我发现两人的少年时代心路历程是那样相似,曾对他说:我们算是给这个国家农耕文明唱挽歌的一代,还抓住点理想主义的尾巴。我们的下一代,是彻底拥抱了工商文明。

他深以为然,几回酒酣时,就找一个KTV,为我们一帮哥们唱他那首不如《月牙泉》《楼兰新娘》知名的《生于七十年代》:

一张木头小方桌

围着伙伴们和我

我们在听岳飞传

高宠正在挑滑车

红灯牌的收音机

宽广我儿时的天地

真的感谢刘兰芳

让我学会去想象

我想你 我想你

那些属于我的快乐记忆

我想你 我想你

仿佛梦过一场了无痕迹

那年学习张海迪

我们去街上扫地

我得了全班的第一

让我自豪了一学期

高三那年我爱上

坐在我前排的姑娘

一次无意的对望

她的羞涩永难忘

我想你 我想你

那些属于我的快乐记忆

我想你 我想你

仿佛梦过一场了无痕迹

小学语文第二册

有一只乌鸦找水喝

好像在说现在的我

日复一日的奔波

朝九晚五的人群

走着现在的这个我

要忙的事情有很多

只是少了些快乐

再后来,我读完他这部《流浪在北京》的书稿,便不再把他看成一个音乐人,而认为他是这个时代几乎快要绝迹的行吟诗人。一路吟唱,走进京华。

我们或许是中国几千年来最后一拨只有是幸运儿才能离开故土走进大都市的农村和小城镇青年,在我们以后,中国的年轻人如潮水一般集体离乡,中国人的故乡,地不分南北已呈现空巢化了。而在我和海潮的青少年时代,高考(古代是科考)和从军依然是小地方青年走出故乡、改变命运的两条狭窄的小道。那时候的高考真正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我比海潮幸运,应该说比他更能遵循世俗的路径,考上了西北一所不错的大学。而海潮,以行吟诗人的豪气与胆识,闯进了北京。

海潮虽然在汉唐古都、地理上的长安周边长大,在唐代他的家乡属于京畿道,但而今已然残破,风光不再。北京,在我们这代人的眼中,就如汉唐的士人眼中的长安。事实上,由于长安是中国两个强盛王朝汉、唐的首都,她不是简单的一个地理名词,而是成了这个国家都城的代称。两宋,长安就是汴梁和临安,元、明、清,长安就是北京;民国,长安则是南京;而今,北京又成了长安。

我和海潮,或许更多的同龄人,年少时都有一个长安梦。我的实现方式,则是循古人的路径,高中黄榜,获得进城的资格。而海潮让我佩服和尊敬的是,他在连续高考落榜后,腰揣五元钱的硬币,敢于逃票来到陌生的“长安”。相比较而言,我的梦更为平庸与现实。

1992年春节过后,海潮在宝鸡随意爬上一辆东去北京的火车时,我在哪里呢?很有可能当时也坐在火车里,由南往北,到郑州往西折向兰州。两辆车在陇海线上交错而过也未可知。

好多年过去了,我能在“长安”结识海潮,是我的幸运。

长安居,大不易,自古皆然。当年唐帝国各地籍籍无名的士子们来到亚洲的心脏长安城,无不希望在这个繁华的帝都里实现的自己的梦想。其中的幸运者,有些如孟郊那样,因题名雁塔从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有些如李白那样,靠自己的才华,让贺知章这样的文坛祭酒惊呼“谪仙人”,为之“金龟换酒”。后一种方式,看起来浪漫而传奇,但却要艰辛得多,非有过人才华和坚强毅力者所不能致也!

海潮走的是后一条路。他自嘲为“六无人员”(无户口、无学历、无工作、无钱、无房子以及无个头),凭一个“关中愣娃”的倔强,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地闯进“长安城”,从连简谱都不识的起点,到成为一个知名的词曲作家,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然而,我并不把这本书看过一部寻常的“北漂”成功史、乐坛轶事集或中年人回忆录,作如是观则会降低本书的历史厚度,而是认为这部书在为一种人甚至是一代人精神做传。我相信多年以后,这部书能成为记录一个时代思想变迁与文化形态的文本。读完这本书的人,应当相信,在任何一个时代,哪怕是物欲横流、人情浇漓、世风日下的时代,有诗人气质的人,依然有生存下去并获得成功的理由与机遇。------只要能坚守,不放弃。

“诗人气质”是什么呢?我的理解是,无论是得志而失意,无论身处何地,这个人决不舍弃狂野的想象、不羁的灵魂、自由 心灵、独立的人格和悲悯的情怀。远如杜甫,在午餐还没有下落的时候,登上岳阳楼,仍在吟诵“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近如聂绀弩,发配北大荒,还在感叹:“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杨海潮就是这么一类人,他有过候车室过夜、混迹北大数年的窘迫,有过当化工厂工人、从事小商贩之类“鄙事”的不得已,也有过一曲成名天下知的风光。但他对物质的追求,仅仅是为了解决简单的衣食住行,除此之外,他一直所致力的,就如历代行吟诗人那般,用歌曲唱出自己的心声,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如他书中所言:“在我看来,心无感触的创作毫无价值,那样的东西数量越多,对接受者就越是一种折磨。我的创作动机,来自这个世界给我的直觉。”

海潮就像一个唐代诗人行走在当下。我们熟悉后,有一次聊天,他说他最喜欢的一首诗是唐代初唐虞世南的《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这首诗没有盛唐的华丽恢宏,没有晚唐的凄迷婉约,然而它所表现出的纯洁高贵的精神层次,为后世同题诗人所难及。海潮喜欢它,我看成是他对自己人格的一种磨砺与自许。

正因为有种浓郁行吟诗人的气质和情怀,海潮创作的歌曲,听起来旋律不复杂,歌词也通晓如话,但是从内心流出来的真情感,总能一下子让听众感动,而其审美情趣,与中国的古典诗词特别是唐诗一脉相承。如他那首几乎家喻户晓、有KTV处必有人歌之的《干杯 朋友》,歌词分三阙,唱离别之忧伤,但忧伤之余,更多的是勉励朋友,追求自由的空间,不为形役的生活,走再长的路,经历再多的风霜是值得的。“天空是蔚蓝的自由,你渴望着拥有。但愿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将不再是一种奢求。” “绿绿的原野没有尽头,象儿时的眼眸。想着你还要四处去漂流,只为能被自己左右。”这亦是词曲作者夫子自道。这首歌之所以能一下子就能引起听者的强烈共鸣,是因为大多数人渴望精神上的自由,想象过漂流天涯的生活,但为生计,只能过着“不能被自己左右”的生活,《干杯 朋友》安慰了这样缺憾的心灵。有一次在酒桌上,我对海潮说这首歌,是今日的“阳关三叠”,兼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和“莫愁前路无知己,天涯谁人不识君”之旨趣。酒后的他颇为自得地笑了。

杨海潮在书中一再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在生命重要的节点,他总能碰到对他提供巨大帮助的“贵人”。我认为固然有与之相识的人欣赏其才华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其性格使然。在中国,人际交往学是传统的“显学”,而权谋盛行亦是“国粹”之一。这是由于中国的政治权力长期对社会资源过于强大的控制,个人因渺小和弱势不得不小心谨慎行事,胸有城府甚至有些世故和圆滑,是受到推崇的处事态度,真诚坦率常被看成“不成熟”的表现。但这是由社会缺乏相对公平竞争的环境决定的,多数人未必就喜欢少年老成看上去让人猜不透心思的人。这样的人或许在单次的利益分配中占便宜,但人们很难把他当朋友对待。-----谁愿意和一个看上去老练世故如五十岁实际年龄却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交朋友?生活中我们会看到许多心计颇多八面玲珑的年轻人,进入职场最开始能占据有利地势却最后难有大的成就,因为没多少人愿意帮助这样的“聪明者”。而海潮狷而不狂,待人真诚仗义,轻俗利却人情通达,与这样的人交往不但不会感觉到威胁,而因其坦荡与良善的品格,愿意和他成为朋友。这也是生活中常说“傻人有傻福”的原因,此乃社会的一种平衡原则。

感谢海潮,他的文字让我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早期那段时光,大学“扩招”还没有开始,“房奴”更是一个未来的名词,理想主义不像今天几乎成了一个贬义词,靠自己的奋斗可以改变命运的信念还不曾被怀疑。因此,北大的校园才可能接纳他这样一个“六无人员”,他的身边也才可能聚集起那么多忧道不忧贫的同龄人,身无半文却一点也不影响歌唱理想憧憬未来的心情。也因此,我这样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农家子弟能分配到北京,实现我的“长安梦”。

不知道今天海潮的人生奇迹能否被复制,但愿不是绝响。

人生若梦,岁月如流,我们已到中年,正在长安城里慢慢地变老。但诗人的心,永远不会老去!海潮,别停止歌唱,期待你更好的下一曲。

2010年11月17日 北京 定福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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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砍柴

十年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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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李勇,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省新邵县一个山村,1993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先后栖身于北京某上市公司、国家某部委,1999年因国务院机构精简分流到《法制日报》,2008年10月,“告别圈养的记者生涯”, 入语文出版社,开始“四书”生涯:读书、写书、编书、卖书。作家和知名网络人。 我的邮箱是:liy303@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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